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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詩人阿櫓之死(孫文濤)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阿櫓是誰?90年代初阿櫓從肖紅、肖軍的故鄉哈爾濱辭職來京打工”漂泊”,印象里從前他的詩發表也不多,在80年代中期東北算小有名氣,接近“詩圈”的多知道他,但他創下真正的“知名度”是死法:殺人而後被判死刑,與著名詩人顧城比肩前後留下20世紀末詩人“混亂疑惑”中的“精神惶潰的迷團”……

  1997年早春二月天尚冷,我借住在北京南長街一位原吉林文學院詩友處,艱苦的小平房還燒地爐,後半夜爐火熄了被凍醒,我們抽煙中忽聊起哈爾濱詩人阿櫓,說他90年代初進京,混得潦倒竟走上與人結夥打劫殺人的道路,阿櫓因此以結夥搶劫殺人罪被判死刑,時間為90年代中期左右,(阿櫓之死的具體細節有待澄清,以上梗概此後我又聽數人驗證,口口傳言,想公開的大體如此),後來台灣著名女詩人塗靜怡曾給我寫信說,阿櫓的詩集曾在台灣出版,她也曾在台北接待會見過他,她對阿擼的印象非常好,她對阿櫓的死法萬分吃驚,絕不相信“這麼好人品的一個詩人”會有這種事!我並沒親見過阿擼,但我相信一個著名資深台灣老詩人的判斷力。

  驚詫不已。阿櫓殺人?!阿櫓曾因詩與我邂逅。詩人怎麼會與搶劫殺人犯連繫起來?患神經?心理變態?被裹挾連帶?有人說他根本沒瘋,很清醒,有人說曾受過點刺激有那麼點異常是真的,那麼是窮餓瘋了鬼迷心竅?……東北凡熟悉阿櫓的文人無不為之驚詫,扼腕惋惜,搖頭感嘆,難置一言。

  阿櫓年紀當年不算大(是六幾年出生人?),90年代不少詩人漂流都市,其生存艱苦非親歷不足詳述。東北經濟90年代里“低迷”的可怕,在北京東北人敢殺人是出名的,有位黑龍江北部礦區老兄35歲了從無“前科”,礦山破產流落北京及關內搶出租車、殺人紅了眼,竟連殺20餘人創下震驚血案。有回天晚我在燕莎“打的”,司機說天一黑都不願拉新疆和東北口音的男人……

  1990年,阿櫓因詩與我通信,那時我們都在東北,毗鄰兩省,他在哈爾濱,我在長春。1990年7月,我在供職的報社收到一封寄自“哈爾濱道里區安化街10號中國人民銀行松花江分行”的信,內有他的詩三首,總標題“源自深秋的寧靜歌聲”,並附有一信,全文:

  “吾兄孫文濤先生,您安:

  我是哈爾濱的阿櫓。您的詩不止一次地盅惑了我,在當今中國詩壇,能讓人真正喜歡的作品並不多。

  已很久不寫東西了。

  這不是一個抒情的年代。藝術的使命也絕非從單純的審美上升到某種哲學的過程。一個喪失了良知與責任感的藝術家是可悲可恥的。

  日子一直過得不好。但最不能放棄的是“真誠”,在這物慾橫流人慾橫流的社會裡,詩人的良心就更顯得重要。

  寄上2。10元,要一本<;野薔薇>;。

  (望有機會來哈爾濱寒舍喝酒)

  小弟:阿櫓90。7。2

  信寫得謙彬有禮,從這封信絕讀不出任何”精神異常”徵兆。三首詩小標題依次為“心痛的感覺”“秋鴻”“船歌”。“秋鴻”似寫他懷亡妻傷痛(他有段年輕的傷悼?或其他?)——

  “象我的歌聲在作最後的絕別

  象我傷痛的心

  在抽搐中

  最後一次將往事擁緊

  彷彿一切都發生在我年輕過的地方……”

  <;船歌>;

  似在追憶一段往昔的松花江上划船時光。這三首詩均寫得較寧靜,深邃、深情,略有點悲涼。看得出寫作時心情相對安詳(阿櫓也許不該離開家鄉?)。

  當年我還在“體制內”混,對阿櫓信中所言處境“日子一直過得不好”感受並不深。(后聽說阿櫓在哈爾濱時即很窮困)對他信中所包含“至情至性”也並未讀徹,只理解為一般的“求其友聲”詩友來鴻。看來阿櫓讀詩很細,我的詩當年嫌投稿麻煩,一般只在省、地小刊物發。他怎麼會讀到?是在<;塔河藝術>;(黑龍江)?看來他是個認真學習的人。

  那時提“物慾橫流人慾橫流”還稍有點誇張,今日看應說詩者眼光是敏銳的,心靈也易於最先感知某種隱秘的時代苦痛。80年代總體是上升的,中期我由工廠進報社,有了房,旅行機會,收入增加,心情舒緩了不少,竟有一段“抒情的”心境。(與阿櫓相反,人不過常站在自己的物質階層說話)。完全不知其後逼仄的市場和生存要求我們統統把“才幹的黃金送到造幣廠去!”(普里什文)

  著名詩人顧城的死肯定是值得質疑的,死則可,暴力殺人為何?世界藝術家作家裡梵高、茨威格、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都是自殺,卻均與“暴力”無關。試圖理解,那就是:由於生存環境劇烈變遷、惡化,而導致“價值”顛倒錯位,精神或人格“崩裂”。(顧城、阿櫓都經歷漂泊異鄉異國。)“迷狂”型殺妻(顧城),與理智型謀殺(阿櫓)。他們的死受人指責;但根本從未關懷、幫助他們,曾一度喪失了“良知”和“責任感”的社會、人群作何解釋?!“麵包的左直拳”和“慾望的右勾拳”把整整50及60年代出生二代人擊倒在“離愛情六十英尺的地方”(雪瀟詩《舒伯特》),精神內儲迅速耗光。

  2002年5月我回長春,翻撿舊篋竟發現了被我久已遺忘的以上這封信,牛皮紙信封上郵戳還彷彿黑墨乍干(隔整整12年!)信中隨詩還附有份簡歷(大約希望由我薦發,遺憾我當時只在經濟版幫忙):

  “阿櫓,河北樂亭人,生長於黑龍江。

  作品散見<;人民文學>;<;詩刊>;<;當代>;<;詩歌報>;等海內外一百餘種報刊,並被<;中國文學>;(英法文版)介紹到國外。出有4本詩文集,但最滿意的當屬安徽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的<;阿櫓之死>;(阿櫓之死)。

  他是一個宿命論者,極端悲觀的詩人。”

  誠實,他的末一句非常“誠實”,時隔多年,才獲驗證。括號中“阿櫓之死”四字可是他預知?此書後果出版否?他的4本詩文集憾未讀到。<;野薔薇>;(我的拙書)想必是寄他了,而應邀去寒舍喝一杯卻已成空濛。

  這封信扎眼地刺着我,似一個不肯安息的靈魂在掙扎!還有話說?(阿櫓小詩弟,你是要白言:世人誤你,你才誤殺世人?你冤,你死不瞑目?!)你已用“宿命”完成了“罪與罰”。你的生存鏈、生物鏈慘遭切割,有誰聽到和回應你長久失業、絕望生計的呼號?誰?!!……

  你肯定是個誠實的人。

  “穿過丁香的花廊

  哈爾濱遙遙在望……”

  (引自已逝的黑龍江老詩人沙鷗70年代末獲“平反”,自關內歸途列車中所寫。丁香花廊指沈哈鐵路沿線兩側的斷續丁香花帶,春5月時綻放……)

  ……一個沾有腥血(可能萬千“悔恨的”)詩人的靈魂回到他“年輕過”的故鄉。這曾是座祖國歷史里、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北國城市——哈爾濱,松花江水穿城匆匆東流,四季景物生動令人感懷,從前時光里的夏夜,年輕人的歌聲曾在江畔燃燒,吹掠過高緯度城市的風曾傳播着特有的“酸咧巴”味,和俄式啤酒沫的香味,往者流逝……

  “那些開敗的花兒

  以沒有果實的結局向我致歉”(阿櫓)

  附阿櫓遺詩三首:

  《心痛的感覺》

  在所有的日子裡

  唯你不能讓我寧靜

  讓我以樹木一樣的心情

  把憔悴的蟬含淚聆聽

  你是豐碩與枯萎的源泉所在

  你是果實傷痛的光芒

  黑夜中的暴雨

  琴弦上的血跡

  你是地獄中最壞的季節

  陷井中的網

  我不能越你而生

  我渴睡的心

  在夏天以及黃昏中的空濛矚望

  我必需在安靜中找到安靜

  在所有的日子裡

  在所有焦渴與熱望的夢幻里

  葉子一片…一片地熟了

  象我流不出淚水的心

  瞳孔膨脹的極限

  黑夜是這樣來的

  我在篝火旁擁緊豎琴

  我的心在流水之中

  往事總是在夜中襲來

  尤其在秋天

  以及秋天過處留下的遍地霜霰(1987。10。6)

  《秋鴻》

  不聲不響你飛翔的姿勢

  押着季節的韻腳

  帶來亡妻頸上枯萎的花環

  我知道這該是怎樣的音樂

  你的天空呢

  為何這樣匆忙拋下這不絕的長歌當哭

  那草野去年的

  還給去年

  去年是我把鮮花灑向你的日子

  今天我仍把鮮花灑向你的墳塋

  淚總是這水面上的薄冰

  我在岸上獨坐

  舉首尋望午後你歸來的時辰

  葦絮紛紜

  我知道這該是怎樣的旋律

  你的歌聲呢

  為何徒然空留這絕版音樂

  在我一生中迴旋

  (秋鴻:古曲名以箏與簫奏之。)

  (1985。2。16)

  《船歌》

  那是些下雪的日子

  我在江畔等船

  那將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遠行

  我把一生的緣情揣在懷裡

  望着流速沉緩的江水

  就在我衰老的地方

  一隻船

  凌波而來

  那麼慢

  象我的歌聲在作最後的絕別

  象我傷痛的心

  在抽搐中

  最後一次將往事擁緊

  彷彿一切都發生在我年輕過的地方

  那些開敗的花兒

  以沒有果實的結局向我致歉

  雪就這麼無情地掩埋了它們

  在我一生都沒有抵達的地方

  我把一些破碎的往事

  拼湊在一起

  我的心也就在此到岸

  有如盛開的雪蓮花一樣溫暖(1986。5。26)

  (簡歷:孫文濤(1952——)吉林人,青年時因失學在公共圖書館自學十年,著有詩集《野薔薇》《風雪黃昏》,散文詩集《摘自筆記原想扔掉的片段》,散文集《北部邊疆漫遊散記》《京華遇詩人》,評論集《大地談詩》等。創作的詩歌、散文詩、散文隨筆、文評、回憶錄等在國內及港台數多家報刊及日本發表過,收入多種全國選本。著作被英、法、俄、日、美、加拿大等的國家級圖書館、及國內數百所大學圖書館收藏。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