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里,來北京已是第四次了。這曾經讓我寄予期待、牽挂哭泣、欲罷不能的城市,已越來越像一間見證離別的驛站,來來去去,沒有多餘的表情。似乎只有讓一切飛揚的情緒沉澱,才能真實地面對北京。這不是我的城市,卻掠走我太多的情感。
這是座巨大的城。充溢着來自四面八方、心思各異的人。懷揣夢想,更多的是無知與無知引發的好奇,湧向這裡,雀躍或者怯怯。三分之一的流動人口,意味着六百萬的不確定。沒落與發達,陳腐與超前,恥辱與驕縱,很多的無法改變,更多的難以捉摸。一個人站在過街天橋上向下看,逆着風,有時候會感覺到輕微的震顫,暗涌一般,讓人覺得非常的不安全。川行或滯塞的車流,晝夜如此。這是一個輕易就會讓人喪失重心的地方,除了渺小,還是渺小。
北京,當世界開始試圖了解他的時候,這裡卻已經因為太多的刻意而漸漸膨脹、迷失,像是一個涉事未深的男子,急於展示自己的才華,卻在成熟的同時,藏起了最真實的部分。成長的代價、過分的包容,更多的時候意味着個性的喪失,但這是無法被指責的缺失。似乎並沒有一條更好的路可供選擇,而他的未來,着實也得到了足夠多的祝福與期許,可以讓這一路的放棄退讓,顯的不那麼艱辛。但畢竟曾經萬千寵愛於一身,多少年頤指氣使地過來,即便是下了決心要謙卑、要迎合,仍舊一副硬錚錚的架子擺在那裡,遠遠地看到他的親和,走近了,才知道他的拒人千里。
這是一個有過去的城市。而誰沒有過去呢?人對於過去的記憶,多是傷口,若是願意拿給你看,便是要予這傷口來搏你憐香惜玉的一份心疼;人的過去,多是一道道疤,不遮不掩,也不揚不張,若被愚鈍之人問起,也只是付之莞爾一笑。北京的傷疤,不由分說地橫在那裡,足以證明一段痛徹的往事。但好在長好的傷口沒有疼痛,於是總是被輕易的跳過。他是何等聰明無情的男子,知道輕減行裝,只給人看他光鮮的一面。往好了說是堅強有擔當,往壞了說,就是逞強裝架子。所以你愛他,所以你不愛他,一萬個人眼裡有一萬個人的北京。在地鐵看他的匆忙擁擠,在後海看他的恬淡舒適;在建外看他的淺迎還笑,在故宮看他的隱傷舊事;在中南海看他的沉默肅然,在三里屯看他的頹廢恣意;無論是選擇留守還是漂浮,都不乏理由。愛這裡的初衷,可能明天就會被更強烈的厭惡代替;前一秒捶足頓胸的發誓說要離開,下一秒說不定就眼波流轉,決意不離不棄。他可以滿足你的虛榮,他可以奪去你的自尊,他可以讓你漸漸的泯然於眾人,他可以讓你一夜間雞犬飛升。這就是北京,你無法控制、無法了解的城市。他的深邃、他的沉重、他的巨大、他的不確定、他的年輕懵懂、他的陳舊迂腐、他是成年的男子,其言其行,不消旁人多嘴,自有主張;但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孩子。北京更是如此,在世故的表情下,有那麼率性的真。他的成熟,未曾老去。
我在北京,行走並且感傷着。在什剎海,邂逅一場火燒雲,在天安門,預謀一次日出,在八寶山,守候遠去的故人;一時間,覺得時光流轉,年華老去,所有關於時間的概念,都變得虛無起來。這盛大寂寥的城,包容並排斥着所有愛他不愛他的人。我便也是這芸芸中的一員,每一天,都隨着人潮起落,竭力讓自己消失融入,安然於這種隱藏的快樂。我並非生長於此,對北京的看法,也許與那些背着蛇皮袋蜷在地下通道里的人並無二致,沒有歸屬感。在異鄉同樣悶熱煩燥的空氣中聞到陌生的氣息,穿行於空蕩喧囂的北三環,耳邊時常響起的是這樣一首忘記了名字的歌:天空依然驕陽似火,有淚從眼角輕輕擦過。你的繁華深處,並不是我能探知的世界。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可以欣賞,卻無力承擔。大概有生之年我都不會了解,也不會知道如何讀懂這樣的深邃和神秘。無邊的美麗與繁盛,在心裡蔓延流動。似乎只有用所謂的前緣未了,才能解釋這種幾乎沒有來由卻像信仰一般執着的迷戀。北京,我最愛最愛的城市,我對自己確定的感情從不遲疑,即便知道這是自己此生都無法真正觸碰的,但是義無返顧,並且甘願。
然而,終於是要離開。離開你,離開這不屬於我的城市。命中注定,輾轉不停。
再看一眼夕陽,再看一眼他讓人沉醉的面容,想起一句詞:“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珍重,北京。
珍重,長埋於斯的故人。
珍重…——-【籬落的好友紀君贈帖】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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