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耘
最早知道蘇小小,大約是在中學。雖然那時我沒有陷入瓊瑤,沒有迷戀張恨水,也從未沉醉於鴛鴦蝴蝶派,但由於正值“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哪個少年不善鍾情”的年齡,少年維特之煩惱階段。於是,不可避免的為情所困,並且自認為自己是現世上的最多愁善感的多情人,所以,白居易的兩句詩讓我一下子永遠的記住了這個名字————蘇小小。“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蘇小小是誰,她為何成了“解多情”的象徵呢?“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蘇小小是誰,為何就連素無風流韻事傳世的白居易也盛讚她“別有情”呢?從此,心中有了一個結,一個關於多情、關於蘇小小且有待蘇小小解開的結。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後來,不記得自己從什麼時候背下了這首《同心歌》,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由此了解了蘇小小與西泠橋,知道了蘇小小的故事就在杭州的西泠橋邊。這首詩給了我極深的思想印記,以至於在後來的日子,我認為“同心”就是由此而來,每看到“同心”兩字就想起蘇小小。
終於,終於,在大學畢業前的某一天,利用實習的機會,我來到了人間天堂杭州,來到了西湖。從湖濱出發,沿着白堤,繞過孤山,在其與棲霞嶺麓之間柳蔭深處,我看到了一座橫跨着的普通的石拱橋。不論是從按地圖索引,還是根據其與自己從剛遊覽過的西泠印社的關係聯想,我都判斷出這就是已在我心中嚮往想象已久的、與蘇小小息息相關的西泠橋。就象斷橋給我的感覺一樣:西泠橋作為橋只是一個普通的橋,從形式上看不出它與其他西湖二十四橋有什麼與眾不同,多少也讓我有點失落。
我緩步過橋,走向北岸西側那座沉默着的六角亭——慕才亭。亭內有三兩遊人在休憩,但我從他們的表情看出,他們是真的累了,他們的眼中沒有一點仰慕的神色——比如此時此刻的我,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注意這亭子的名字。亭外遊人匆匆,西湖的景點實在是太多,這麼一個司空見慣的亭子根本就留不住歡快的腳步。“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西泠橋是普通的,但是它所處的位置其實真的是西湖邊的一個絕佳點。由此:東望寶石流霞,俏麗的保淑塔秀出山頭,楚楚動人;南眺孤山映波,浩淼的水光中依稀可見湖中三島;西接岳廟與蘇堤春曉,既讓人壯懷激烈又讓人心馳神往;北臨是葛嶺和棲霞嶺,香格里拉飯店近在咫尺,可謂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是景。面對360度的廣角山水畫卷,我暗暗感慨:小小真的不愧為是小小,覓得如此佳處!我也明白了當年她為何從城裡搬到了當時尚未是郊野的此處。目睹路人疲於奔波,我不禁為他們感到可惜:旅遊難道就是奔景而去嗎?就是為了把自己納入景中嗎?其實,觀景往往也是“當局者覓,旁觀者美”的呀!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我望着柱子上的對聯,將思緒回溯到了南北朝時期的錢塘。聰慧美麗的蘇小小能歌善舞,才貌俱佳,但卻因身世苦楚,幼年父母俱喪,以至後來淪為歌妓。可貴的是,她沒有隨波逐流,更沒有自甘墮落,而是敢愛敢恨,率真而為,自在而行,不掩飾壓抑自己,不勉強屈從別人,山水風流,瀟洒自然,樂在其中。與名門公子阮郁邂逅,便一見傾心,一生獨愛;不幸被迫分離,從此朝思暮想。偶遇窮困書生鮑仁,便慷慨解囊,贈銀百兩,助其上京趕考。自古紅顏多薄命,情人不歸書生去,在思念漸失所望與社會的歧視非禮雙重痛苦之中,蘇小小不堪其重。面對過早來臨的死神,她恬然淡適,對生命的價值理解令人嘆為觀止:認為這是上蒼對她的最好的成全,因為此時她是最美的。我感慨:如此唯美,絕無僅有!我試問:如此認命,千古幾人?
“千載芳名留古迹,六朝韻事著西泠”。一直以來,大家都認為蘇小小是名妓中自愛自珍的典型,其實我覺得蘇小小之所以能夠在西湖邊如此長久為人景仰,是因為她對才的珍愛,而且是不僅愛自己的才氣,所以她沒有選擇“老大嫁作商人婦”;她更愛別人的才氣,所以萍水相逢便傾其所有。我想,這才是我,一個木訥愚鈍但自知需勤奮的後人景仰她的真正原因。“好風憑藉力,送我至青雲”,鮑仁是幸運的,他遇到了蘇小小,有情資助而無怨無悔無所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蘇小小也是幸運的,她幫助的是鮑仁,金榜題名且得志,有情有義能報恩,為她修墓並建亭。
站在西泠橋畔,環顧四周,睹物思人,我發覺如果說蘇小小生前是寂寞的,那麼入土為安后的蘇小小似乎應該不會孤獨。因為後人中已有眾多的才子佳人、俊傑英雄步其後塵,相伴左右。對岸,隔橋相望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辛亥革命民族英雄秋瑾。小小是至柔至美,秋瑾至剛至烈,兩人做鄰居,一定可以相互照顧的很好。而孤山上,更是雅士雲集,往來有鴻儒,個個超凡脫俗,是性情中人,沒有一點社會上濁氣。閑暇時,可拜訪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同賞“疏枝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憂鬱時,可去看看“行雲流水一孤僧”的蘇曼殊,同病相憐“才如江海命如絲”;難過時,可以相約馮小青,說說悄悄話: “人間亦有痴於我,傷心豈獨是小青”。
西泠橋畔尋小小,
慕才亭下人了了。
縱有青山湖不老,
解得多情是煩惱!
離開西泠橋,告別慕才亭,我感到:雖然同是杭州西湖邊的三大情人橋之一,但與其他兩座相比,西泠橋因少了圓滿,多了靜止的永恆而更具有一種現代的冷落。因為無論是斷橋的白蛇與許仙,還是長橋的梁山泊與祝英台,他們都是一種男女雙方的相守與承諾,他們之間是相親相愛相通的,而不是一種孤獨之愛。惟有西泠橋是一種個人的愛情,只屬於蘇小小。因此,這裡的氛圍不是甜蜜,而是凄美,是一種失落的幽怨,極少有人願意在這裡兩情相悅,你儂我濃!
歷史聆聽的是生命,文人吟誦的是情感,商人永遠的是利益驅動。2001年11月西博會期間的一個下午黃昏,西泠橋邊曾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名為“東方絲國”的大型時裝發布會。暮色中,西泠橋燈光照耀。舟、亭、橋、路等自然景觀與各種道具配合,橋上漁夫垂釣;橋下扁舟絲竹;橋頭揮毫潑墨;橋邊吟詩讀書,時光如倒退千百年。將西泠橋作為展示會的天橋,確是一個獨特的創意。只是我不知道,當模特身着“金木水火土”五行系列服裝,伴着悠揚的音樂出現在西泠橋上時,蘇小小倘若有靈會否開心?因為此“材”非彼“才”,一個是身段,一個是心思。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當年蘇小小隻是以容顏之美取悅別人的話,她就不會選擇西泠。“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和月”,在生活中一個人可以錯過多情,但不可誤解真心,否則將會遺憾悔恨一輩子。(張春耘2002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