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詩與思
文/沱牌曲酒
少年時吹起的文學泡泡,一直在我夢境里美麗地飛翔着。小說名家孫犁的作品是我的最愛,“荷花澱”派營造的氛圍里,鎮 壓五穀的碾子和素麵飛天的蘆花,像幅簡約淡雅的風俗畫;我情竇初開的文思,掙脫作家文字的母體,“美人魚”般與白洋淀里野鴨邊游邊唱,集結這些散亂的臆念,是不是文學在觸摸我的肌膚,用遲緩而熱烈的粉唇親吻我的文學體溫?
中學時代,膽大妄為,捉筆操墨,對全國報刊編輯部狂轟爛炸起來,甚至對文學貴族、地位極尊的《人民文學》也敢揮臂一擲;我像只抱窩的母雞,“吭哧、吭哧”總也下不出一枚蛋來,我那位讀過私塾的二伯譏笑:“爾輩若能經文,我定能製造原 子 彈!”傻傻的二哥接茬:“鴨子能叨魚,要魚鷹幹啥?”
我那位五短身材,黑黝黝地像位非洲人的大哥,秉承二伯旨意,拍着我的書案一聲斷喝:“你再躲在屋裡刪字,我將你騸了!”
我在“量小非君子”的古訓里沒跟大哥動武,依然在“既來之則安之”的營盤裡筆耕不止。
有趣的是大哥計劃生育超生,違反國策,當天下午,鄉政府強制送往醫院做了絕育手術,我用賣舊書的錢稱五斤雞蛋前去探望,在慰藉中問道:“被騸的滋味咋樣?”大哥褒貶不一地連呼:“你小子,你小子,你小子!”然後,將一塊望而生津、甘之如飴的軟糖強行按進我的掌心。
“我小弟斷不定是文曲星下凡哩!”不知是對小恩小惠的感恩,還是對學問肅然起敬,我成了大哥話題里的一面旗幟。
寄出的稿件多是泥牛入海,偶爾收到編輯部舉辦文學函授班的復函,“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名家名刊收費高達三百元之多,真是拿我這個一貧如洗的中學生開涮。中學畢業后,面臨升學和就業,可喜的是村支書登門造訪,想讓我做一名鄉村教師,升學尚需家庭繼續開支,教學能掙工分,每月還有六塊錢的補貼,我和母親當然選擇後者。
教學期間,經常寫點文章在縣裡刊物發表和電台播出,久而久之,農村人不知道作家為何物,便直呼我為記者了,我歡愉地答應着。母親說我是一口吞個砂鍋兒,光知道脆,不知道磣了!我的頂頭上司,鄉文辦室很看重我,不斷請我到文辦室寫點文章;縣民政局籌建睢杞戰役烈士陵園,抽調我到材料組工作;文辦室百般推諉,不同意放人,我像遇到兩位貌美如花的情人,享受着甜蜜的爭奪。
我老姨為我的婚事忙活開了。她提出我和姑娘見一面,我不願,老姨不依;我母親對她這位老姐姐的話深信不疑,用棍子講話催我去,我只得與姑娘相見了。姑娘身材標緻,黧黑的臉龐閃動着健美的光澤,微笑時,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齒。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由衷感嘆!
姑娘每周都到我家來,帶些當時最昂貴的禮品——雞蛋糕。在那“紅薯干是主糧,雞屁股門子是銀行”的貧困時期,雞蛋糕無疑是人間聖果。她很細心,要想把我追到手,主攻方向是我母親。姑娘給我講,她在窯廠幹活,每天能掙到兩塊五毛錢,我有點咋舌,因為兩塊五毛錢是當時十斤小麥的價格。她還說她每天都在想我,很想我吻她——
我從善如流。春節,我娶了她。
我有幸得到主抓創作的孫連科老師的器重,抽調到縣文化館從事專業文學創作。中午,我騎車回家看到大門落鎖,知道妻子到田間勞作了。她很巧妙地在棉田壟間種上甜瓜,這樣,既不影響棉花生長,甜瓜在棉棵的遮掩下也不易被人發覺偷去。妻子在熟透的甜瓜旁插上草棍,以示成熟待摘。我很佩服妻子的心計。我剛到田邊,妻子在棉田盡頭拍着身上的草屑回望着我,起身在立着草棍的地方摘下甜瓜,順着田壟向我走來。我倆在棉田席地而坐,妻子利索地從頭上扯下毛巾,認真地擦拭着甜瓜的每一個部位,在瓜花落痕處掐出一道細小的裂痕,攏拳輕叩甜瓜,甜瓜在妻子的脆笑里一分兩半,金黃色的肉質上沁出細密的津汁。妻子將一半送到我手裡,另一半放在摺疊的毛巾上,我勸她吃,妻子佯裝吃罷,看着我貪吃的模樣嗤嗤的笑。
妻子在我的視線里模糊起來,粉紅色的遐思里爬滿青藤纏繞的牽牛花。我想起槐樹下融融的月色漂洗着的母親的歌謠,我貓咪般叼捉著兒時的麗音。我又想起外婆在泥巴堆砌的小暖房子里,用慈愛和憐惜烘焙的甜甜的薯片,我王子般嚼味着的童年。歲月淡遠,不泯的童稚和愛撫鮮活如初,那永遠是我心底里一抹盈盈的黛青,她牽引我詩心不老、青春無敵、大愛無疆。如今,年輕的妻子在藍天麗日里,如一幀風景,剪輯着我生命中的甘甜,我真想寫一筆唯美的文字,牽手妻子和明天有個約定,讓愛與文章共香!
清晨,是我創作的旺盛時機,晚間熟睡之餘的奇思妙想,成就着我寫作的神來之筆。妻子“吃飯了”的呼喊破門而入,我像捧吃一株甘蔗遇到蟲子蠶食后的一枚蟲孔,逶逶而進的文思在欲罷不能中怯怯止步,我怨恨妻子。妻子居然將飯菜端上了我的書案,擺放在我的書稿上,我非禮地剜了她一眼,妻子竟然抓起竹筷敲起菜碟砰砰作響,以一位村婦特有的威嚴和矜持與我對視。我詫異地審視着妻子蘊藏於慍怒底色里的善笑:妻子知道一個村婦和一位作家的距離,她時刻猜想着瞎編文章花花腸子里的詭秘,她唯恐她的做着作家夢的真命天子蛻變為“陳世美”,她只想將這淡定如水、夫唱婦隨的日子長治久安、點石成金。妻子於我之心,像彩虹里雨淋的蝴蝶,簡約透明,翩然而飛,作畫於她數千隻青鳥銜枝搭建的鵲橋的唯美。我的文思浸染在厚若藍天的花海里,疾飛的筆端依依走來把天真安放在打穀場上數星星的兒時,走來河岸追風的少年,走來村街母親的花折傘……這些青春畫板上晶亮如玉的月牙兒,在我百毒不浸、金剛不壞、蟄伏萌動的草根文學里給力。青青籬笆和裊裊炊煙,匍匐淌汗的木犁和壯實如牛的鄉野,飆升着我鄉土文學染指其間、不可或缺的筆絮。母親和妻子,上帝冥冥中安排於我纖弱生命中的女性,真情大愛是我幸福的第一層底色。青春飛逝,我真想撿拾我童話里的珍珠,用母親和妻子的真情大愛串結在一起,讓他們在我內心裡打禪入座、脫塵入佛,化作我筆下的一縷清風,冰潔世界的冷暖。
之後的日子裡,我的四個兒女奔馬般蜂擁而至,升學與就業全方位開支,壓得妻子苦不堪言,她的彎彎鐮刀在鄉野里搖晃着前進,刈割着日子的沉重與艱辛。亭亭玉立的文學之樹上,我寒蟬附枝。
困境無情地敲擊着我的書案,我像位誤入青樓的風塵女子,掩飾粉黛落荒而逃,遠赴昆明、哈爾濱,乃至邊陲名城牡丹江、綏芬河,奢望着日進斗金。
文不能飽腹。捉筆成章、文若飛花的睢州才女張遐小妹尚且如此感慨,何況我滿紙塗鴉的無能之輩呢!我這位文學拓荒者無疑是貧瘠的,時常為我筆下的芸芸眾生不能化作一行行鉛字懊悔不已。如今,兒女們駕着寶馬往返於上下班的轍跡上,奔跑着我和妻子殫精竭慮、含辛茹苦使之成為人中龍鳳地全部內容和先見之明,凄楚的心境在舒適的車室里熨帖得無比幸福,兒女,是父母的傑作,而我,父親,作為這部傑作的創作者和策劃者,在氤氳的詩光里,以明明白白的創意,寫乾乾淨淨的文字,泄積鬱多年的書香。
我是我生命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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