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濤
最近偶讀一些廬山的古代詩歌,有一點感想。讀後覺寫得最好的是晉代,其次是唐代,宋代次之,元代又次之,差者為明、清,明代靈逸不足,清代語言繁縟。怎麼回事?是我的誤覺?莫非歷史里在詩的想象力、氣度上愈來愈卑弱?還是我們迷信晉、唐使然?
回想年輕時第一次登廬山,1983年冬,由於秋雪及當年尚少有“旅遊”二字,從山腳爬到牯嶺沿途只見寥寥十數人,百靈鳥還有什麼鳥在絕崖上群群叫喚。1997年夏,又去了一次廬山,發現山上山下面貌大變,總體感覺是商業日盛,而草木日非。算一算,這中間時隔僅才14年呀!遠不能與古時一個朝代動輒百年甚至二三百年時段相比。由我個人體驗可見匡廬今古絕非一回事。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李白(701-762)生活在距今1300多年前,而前此距今1600多年前的東晉、南朝時代的詩對自然風貌描述更有不同。李白在唐代所讚美的廬山,還正當廬山的“青春自然期,”故大自然光華四射;而晉、及晉之前則是廬山地理自然蒼莽青綠的“少年期”,一片混沌朦懂、山川神秘的初鑿景象,請看南朝謝靈運(385-433)所寫:
“客游倦水宿,風潮俱難論。
洲島驟回合,圻岸屢崩奔。
乘月聽哀狖,滬露復芳蓀。
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
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
攀崖照石鏡,牽葉入松門。……”
《入彭蠡湖口》
這首詩距李白上述詩早300年左右。宋之問、張九齡、孟浩然、李頎、杜甫、張繼、韋應物、顧況、李賀、賈島、白居易、鄭谷……等都跡存匡廬,並留下詩篇;其中白居易(772-846)最多,有15首,因他做過江州(今九江)司馬,那裡距廬山最近。白居易生於李白沒后10年,他寫作時空與李白有數十年差距,故他筆下廬山風景情境(除了個人藝術風格、表達方式不同外)已與李白所見略有不同,但仍然可見森木蓊鬱,幽溪潺湲;但已開始有人類耕植痕迹略顯—
“……二月匡廬北,冰雪始消釋。
陽從抽茗芽,陰竇泄泉脈。
熙熙風土暖,靄靄雲嵐積。……”
《春遊二林寺》(指東林寺、西林寺)
人文愈前演,自然愈後退。延至到了宋代,岳飛(1103-1141)於戎馬倥傯中途經廬山,已是感嘆繁紛世事、混亂人世,“湓浦廬山幾度秋,長江萬折向東流”了!(《寄東林慧海上人》)。(其實唐、宋時,我國只約有五千萬人口)宋文人歐陽修、范仲淹、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米芾、王十朋、楊萬里、陸遊、范成大、朱熹等均有廬山游,詩中涉及原始與自然已大大少於唐人。這裡除了宋代國運滄桑、社會演繹更形劇烈外,可能與廬山自然變遷亦深有痕連。
錄一首以畫、書法著稱的米芾的詩,看看他眼裡廬山:
“度峽捫青門,臨深坐綠苔。
水從雙劍下,山挾兩龍來。
春暖花驚雪,林空石迸雷。
塵纓聊此濯,卻去首重回。”
《開先寺觀龍潭》
前此的青、古、神,以及霧渺雲虹等多已經不見,而代之以一幅山水伴人寰的與“世井”僅百步距離的畫圖了。
台灣70年代經濟起飛,大修其路,有文人驚呼原淳樸山區、村鎮,“路一通,人心就變了”。而自然是:人一逼近,風景就後退。從這裡我們可理會元代的山水畫為什麼是古典繪畫里最好並最後的(元人已開始懂得懷念山水)。這裡除了社會形態對人心理影響原因外,人類周邊環境變遷可能佔了相當大比例。由此我們可破譯為何明、清承平盛世(加起來七八百年),卻寫不超前人的道理。
詩,與自然風景有關。離開了自然的神力相助,人無法獨立寫出最好的詩來。——這也是瑰麗神幻新鮮活潑生命充沛的道家學說高峰一旦豎起,後世永無法超越的原因。
其實明、清時,匡廬不少處尚大體山深林茂,清澗潺潺、不乏其幽深,可能還有虎,但已無白鹿、長猿等與“青春匡廬”時代同存的靈獸了,而其它珍卉草木,更不知絕跡多少!但從根本生產力說,彼時人們尚無力量把廬山自然美全然毀滅。可是即使那時代廬山已進入“中年期”了——自元代開始,我國自然地理已經大體上已全面進入半衰落的“中年期”。
明、清兩朝大自然已“無奇”,故詩人眼中廬山自然亦缺乏前此種種神詭瑰麗,高遠的早期“天人理想”摔落下來,化成俗世稻粱。
“……才過古澗懷三峽,直上高峰補九奇。
隨意朱花稀點點,盪眸黃稻熟遲遲。……”
(明代潭元春《從棲賢入山再游》)
明、清兩代才子亦迭出(不可謂人才不眾),明代的文人楊基、李夢陽、唐寅、王守仁等;清代文人屈大尊,王世禎、袁枚等都曾留墨廬山,但他們的詩讀畢都再再說明,往古、高古確已渺不可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