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第二屆詩歌節上認識詩人坦之的。
當時,我和朋友站在人群的外緣拿着主辦方分發的一疊與會者的詩集不知所措。突然有一個人跳到人群中的空桌子上大聲朗誦起來,“我看到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瘋狂,挨餓受冷歇斯底里……”。這是艾倫·金斯堡的《嚎叫》,我喜歡這首詩,所以我也格外注意這個正在朗誦的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格子襯衫,頭髮整理得斯文不亂,眉頭緊鎖,隨着詩的韻律在空中揮舞着雙手,大張着嘴,彷彿一個溺水的可憐人。
朗誦完畢后,他向著人群鞠了一躬,然後跳下桌子撥開人群向我走來。
他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詩人坦之。”
詩人坦之是陝北人,普通話里夾雜着濃厚的榆林口音,艱澀難懂。
當天中午,他和我以及我的朋友在會場旁找了一間小餐館,就着粘稠的胡辣湯消化了屬於詩人間的熱情。用他的話說就是“建立了革命般深切的同志情誼”。
我後來問他,在那麼多人中,你為什麼會注意到我?
他回答道,因為我很久沒有在那種場合看見過你這樣年輕的臉龐了。
我比詩人坦之年輕,但也年輕不了多少,他比我大三歲,那一年,我十九。
詩人坦之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姓名,我也問過很多熟人,他們都說不知道,詩人坦之總是自稱“詩人坦之”。也許在他看來,“詩人”才是他名字中最重要的部分吧,因為有一次我叫他“坦之”的時候,他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我總有一種感覺,詩人坦之不應該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人。
他身上年輕人的熱情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獨有的,也是不可磨滅的。
而每當我提起那段歲月的時候,詩人坦之總是一副憤怒的表情。我不明白他獅子般高昂的頭顱究竟壓抑着怎樣的洶湧澎湃,直到有一天。
那天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到城牆邊走走,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欣然赴約。我們一直都沒有怎麼說話,我看着他漲紅的腮幫直到他一定在猶豫着一些事情,而正如他的名字一樣他是一個坦率的人,所以我默默地等着他開口。他果然憋不住了,然後就着護城河畔的微風拂柳,他向我講述了他的身世。
詩人坦之比我大三歲,出生的那一年剛剛結束了一段動亂的風潮。出生后,他的母親抱着她望着他父親的遺像哭得昏過去好幾回。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父親就是一張年輕的黑白幻影沉重地掛在牆上。那張照片除了記錄下那個年輕人明朗的五官外,並沒有什麼深刻的地方,詩人坦之說。母親告訴他,父親不是一個愛笑的人,所以照片里的那個人依舊嚴肅,迷茫的眼神下有一張堅毅的嘴唇。事實上,那也只是一張普通的證件照。
他的母親為了撫養他,在生下他的第二年就帶着他回到了陝北農村老家,他在那裡度過了他的童年。在那個生活作風問題在今天看起來小題大作的年代,他的母親懷着他退學,失去了分配工作、落實戶口等等應屆大學畢業生的光輝政策,光榮的前景化成悲苦的現實。而那個年輕人除了一大堆書就再也沒有為娘倆留下其他的東西。
我問他,你對你父親這個人怎麼看。
他回到:“我恨他,他根本就是被激情沖昏了頭腦,一意孤行,拋下了我的母親,死不足惜;我愛他,他留下了一大堆書籍和母親口中年輕人的熱情,這些是對我而言最好的教育;但更多的,我想我很想他,很想接觸那樣一個熱血而又固執的人,也許從他那裡,我可以更理性地理解那個時代固有的熱情,或者說非理性。”
很顯然,詩人坦之陷入了矛盾,因為他常常表現出一種仇視和憤怒,特別是對那個特定的年份。而對於他的父親,詩人坦之總是以“那個年輕人”來代替。
他說道,我認為從十九世紀以來,中國近代史、當代史和現代史這三個階段有兩次最偉大的運動,一次是五四運動,還有一個就是那次。如果把五四運動成為中國學生們的第一次全規模的覺醒的話,那麼那一次就是理想化的爭取。不同之處在於,第一次成功了,光芒萬丈;第二次卻失敗了,連教科書都不予以記載。
他又說道,我盡量讓自己理智並冷靜下來,但最後通通歸於憤怒。我不管那一次是否真的有壞人的鼓動,但它的確使中國教育受到了巨大的損失,這創傷百年難愈。在次之前,初開眼界的年輕人是多麽理想化的一群人啊,他們反思過去嚮往未來敢於批判,言必談哲學行必着理想,而在那以後,又歸於一片死氣沉沉,老師們不敢放任學生的思想,父母加緊了對孩子們的束縛,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就是一大堆一大堆的狗頭專家罔顧歷史罵著90后太現實、太物質、太功利,呵,卻不知90后的父母正好是經歷那個年代的人,你讓他們如何敢教孩子們理想?那是他們生命中最沉痛的傷疤!
我默默地聽着,他說完的時候,我長吁了一口氣,這些命題太沉重,不是一個人可以負擔的,而他在思索這些來往和瑣碎的時候,用着什麼樣的勇氣啊!
我說道,這些話自己私下說說就好了,也別揪着不放想太多,會犯錯誤的!
不久之後,我找他的時候,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姑娘。
他以現代人少見的局促向我介紹道,這是飄飄。
那個姑娘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質問他,就這樣一句話介紹?
他才不好意思地補充道,你也可以叫她嫂子。
但我沒有叫她嫂子,我管她叫飄姐。
詩人坦之一個人單身久了,有個女生在身邊照顧對他而言是件好事,況且看起來,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他私下告訴我,飄姐的思想觀念比他開放,一次節日的時候,飄姐居然開了一間房說在等他,但是他沒有去。
我問你為什麼沒有去呢?
他說道,我害怕。
我笑了,有什麼害怕的?你們都是成年人了,難道還怕她吃了你不成?
他嚴肅道,我怕……我怕我和她會像那個年輕人和我母親一樣……我要對她負責。
我勸解道,現在的環境比那時候好,沒事的,你不會像你父親的。
他還是堅持,給不了洞房花燭,就不要解開她的內衣,這是一個男人的責任與承擔,
再後來,他們還是分手了,他們在一起也就大半年。
詩人坦之顯得很落寞,他找到我,哭道:“我以為我找到了最能理解我的人,但現在看來,能理解我的只有你啊。”
這句話令我毛骨悚然,我一度以為他要轉變性取向,而兢兢戰戰地與他保持距離,直到他從失戀的悲痛中掙脫出來。
我問飄姐,你們為什麼會分手呢?
飄姐卻也哭了,她說她也不想分手,他們明明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那一步,但是飄姐家裡對詩人坦之不太滿意。認為單身家庭出身的孩子在性格上難免有些問題,把女兒交給他不太放心;而且,飄姐的家裡是想讓他嫁給一個商人或者是公務員,好歹比所謂的“詩人”有前途。
詩人坦之不住地感嘆:現實打敗愛情!
但這些不過是借口,是詩人坦之告慰這段無疾之戀的託詞。
真正的原因還是出在他們自己身上。
飄姐是一個強勢的人,她想將詩人坦之身上的一些特質改造成她喜歡的;而詩人坦之也是一個固執的人,他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這些在他看來是寶貴的財富,堅決不容侵犯。
失戀的陰影籠罩了數月,在這數月時間裡,詩人坦之寫了很多詩,有的撕得粉碎,有的送給了我,有的發表成了他的生活費。
看來,痛苦才是一個詩人動力的源泉啊。
再後來,詩人坦之把那些悲憤成功地轉嫁到了他那差一點就成為準岳父的中年人身上。
在鋪天蓋地的各色新聞報道中,詩人坦之總結了一句話: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這句話一開始只是賭氣之言,可是見多識廣以後,慢慢地發現了它的真理性。
一天下午,詩人坦之約我到一處公園打籃球,熱身剛剛結束,湧來一大幫六七十歲大爺大媽。他們中為首的一人一腳把我們的籃球踢開,然後很麻利地在籃球場上排好隊形,帶來的音響和錄音機也開始呲呲喇喇地唱起來。我心裡很不爽,撿過籃球,衝上去跟那個帶頭的大媽理論。
誰知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顧自地唱着跳着,我說的話全變成了空氣。但是突然間她聽了下來,罵道:“小兔崽子不服是不是?我們在這塊地方練了好幾年了也沒人說半句閑話,你甭跟我講那麼多,我就知道這是公家的,我就知道我是老人,我就知道我要跳舞了。”
我爭論道:“既然這是公家的我為什麼不能打籃球?你們要這麼大場地也可以,為什麼不跟我們說一下,而是直接把我們的籃球踢走?”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着頭說道:“怎麼?不樂意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在幹些什麼你知道么?一看就是沒有家教,不知道尊敬老人啊 ”說完,得意地笑了,他身後的人也都笑了。
詩人坦之這時候走了過來,他淡淡地回敬:“我倒是想尊重您來着,但是您的言行實在令我難有尊重的心情。但是我對您表示理解,畢竟您是從那個目無法紀的年代走過來的,而沒被別人打死打殘絕對是您驕傲的資本!”他說完就拉着我走了。
依稀聽着身後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問詩人坦之:“剛剛是不是說得有點過啊?”
他笑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倚老賣老,不尊重年輕人,年輕人何必尊重她?再說了,我說的都是事實,難聽就是為了戳她心窩。對這種人不必客氣。”
隨後他搖搖頭笑道:“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啊。”
詩人坦之提議道,要不咱一起出版一本集子吧,我負責詩歌,你負責小說或者是散文,我還可以找人繪插畫呢!
我笑道,你自己弄就好了吧,何必要拉上我?我的風格很沒有市場前景的,出版商不會幹的,他們是商人又不是傻瓜。
詩人坦之鄭重地說道,我是想以此祭奠我們行將逝去的青春,並以此紀念我們的友情啊。
後來此事在我的反對下不了了之,詩人坦之也不便勉強,只是遺憾道,你這完全不似年青人該有的激情啊。
我為什麼會拒絕他呢?
其實我沒有真正地告訴他我的顧慮,或者說我給他的理由只說對了一半。
我的風格的確是比較小眾,但比我更小眾的其實是他的詩歌。
詩人坦之是一個合格的詩人,但他不是一個合格的暢銷書作者。
他的思考只有一部分接近過青春的人才能有所領悟,而很多人尚未接近青春就已倒在了路上,而還有一些人卻匆匆老去,連回首的力氣都已被抹殺。
而自費出書這種無畏的精神,在我們拮据的錢包看來無疑是一件遙遠的事情。
詩人坦之問我,你對青春怎樣看?
我想起了自己原來寫過的一句話,“青春不問結局,年輕不畏痛癢”。
詩人坦之突然露出一種很失望的表情,那表情明顯是在質問我,“你也是那成千上萬地倒在路上的人中卑微的一員吧”。
我卻不知道如何反駁,只能默默地垂下頭。
許久,我輕輕地說道,“不,我還沒有倒下,因為我還在掙扎”!
詩人坦之很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膀,“祝你站起來,倒下去的人才會以仰望的姿態咒罵我們”。
詩人坦之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相信輪迴嗎?
這個問題再次令我錯愕。我到底是應該回答“不,我相信無神論”呢還是回答“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呢還是?
詩人坦之根本不理會我是否回答,就自顧自地繼續道,我真想去一趟拉薩啊。
詩人坦之重視他“詩人”的頭銜,甚至有了潔癖的懷疑。
他說:“詩人”是非常珍貴的頭銜,我可以用我的生命來捍衛它!
他說:這是從骨子裡散發的浪漫主義情懷。
他說:這是熱愛生活尊重歷史的象徵。
他寫道:
“遇見你,
恍惚觸目的數秒
忘卻你,
卻是經年的羈絆
我是你的米開朗琪羅
你是我的斯大林格勒
讓我細細雕琢
慈祥的光
是我
城堡的聖火”
詩人坦之有很多計劃。
比如說在什麼時候出版一本獨特的屬於自己的詩集。
比如說在什麼時候再談一場長久的永不後悔的戀愛。
比如說在什麼時候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要去拉薩,朝聖,要去昆明,賞花,要去秦皇島,聽海。要去週遊世界,沒有什麼可以牽挂,讓心態趨於平和,感受繁雜事務解脫后的這個世界的美好。
在提出這個想法不久后的一天,一場車禍沒收了他所有尚未達成的計劃,而他終於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開始也即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