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 項 父 親
天歌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性格不夠隨和甚至是古板的人。打小時候能記事起,我們兄弟幾個以及唯一的小妹,很少能在父親的懷裡享受溫情的撫愛。他對我們的態度總是一臉嚴肅,很少見他笑顏和色地和孩子們逗樂,而他在我們街坊鄰居的印象中卻是很有口碑。他一生正直、善良、勤勞,遇事硬折不彎,所以人們都叫他“田家硬項”。
父親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當時適逢家道中落,原本顯赫一時的田氏家族,傳到我的大煙鬼爺爺的手裡,所有的田產財物不幾年就被他變賣得精光,“田買主”從此變成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了。他九歲的時候,我的奶奶又過早地離世了,因此,父親小時候確實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上學讀書之類的事情更是變得遙不可及。十二歲的時候,家裡的日子越加窮困潦倒、難以為繼,爺爺又狠心把父親送到鄰村一個親戚家裡當長工。可憐他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整日里天還沒亮就要起來幹活,半夜了還得給牲口添草,乾的儘是大人才能扛起的活,就這樣苦捱了整整三年,確實飽受人間疾苦。
解放后,父親招工進了平涼公路段工作,雖然只工作了十幾年,但是由於他對工作認真負責、踏實肯干,年年都被單位評為先進生產者,還當上了公路養護道班的班長。然而,到了一九六二年,為了響應黨的“支援農業第一線”的號召,父親毅然辭職回鄉務農,從而撇掉了拿工資吃商品糧的鐵飯碗,又重新成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現在想來,雖然那時的工人生活也比農民好不到哪裡去,但是丟了工作卻實實在在等於失去了一次人生的機會,這不能不說是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此後的幾十年裡,一直到去世,父親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土地,兢兢業業地當了一輩子農民。
父親雖然脾氣不隨和,但並不代表他不愛我們。當年家裡生活比較拮据,一年四季很少吃白面,隔三差五的母親做一頓花花面或者玉米面攪團,而就是這樣的飯食,對我們來說就是打牙祭了。其實所謂花花面就是裡面全夾着高粱面,外麵包兩層白麵皮,用擀杖擀薄之後,從外面看是白面,切開來裡面全是紅紅的高粱面。(這也算是生活緊張時期廚藝的一大創造吧)菜呢,都是生產隊的菜園裡分的,種類少,家口小的分得數量更少。炒菜的時候,母親就用油抹布擦一擦鍋底,然後把菜倒進鍋里攪一攪,倒上水燜一燜就算是一頓美味的菜肴。面對如此美餐,我們兄弟幾個胃口大開,一盤菜倏忽間就被我們一分而光,每人端一大碗飯找個角落就地一蹲,就狼吞虎咽起來。記得那時我只有六七歲,也是一口氣能吃兩三大碗,也不知真是飯菜香,還是肚子里確實缺油水。那時候我一直有點納悶,每每家裡吃飯的時候父母親總是坐在灶間里吃飯,很少見他們夾菜,光是招呼着叫我們快吃,現在想起來,那是父母怕餓着他們的孩子,故意委屈自己啊。尤其是父親,他吃飯總是很快,沒等我們吃完他就擱下了筷子,肯定大多數時候是餓着肚子的(那時候口糧有限)。雖然打小我們很少聽見父親對我們說很關切的、很溫情的話語,但是成年後我們有了孩子,對父親的想法和做法才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他那是把滿腔的愛傾注在讓孩子們吃飽穿暖,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口頭上的愛撫啊。
記得有一次,我一連幾天飯都不吃就上炕把被子一包睡覺了,耳邊傳來父母焦急不安的嘀咕聲:“這個娃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該不是有病了吧?明天得上醫院看一看。”第二天到醫院一檢查,嗨!啥病沒有。回家後父親笑着對母親說:“他這個“碎大”(當地土語,是長輩對小輩的一種昵稱)那是口細的很,好飯不得夠,不好的飯不想吃。大夫說啥病都沒有。”惹得母親哈哈大笑,哥哥們也笑話我是“奸饞鬼”,現在回想起來倒真是有趣得很哪。
父親古板但並不死板,他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很愛看書,說起中國古典名著里的故事人物他是口熟能祥、津津樂道。記得當年他在生產隊飼養站喂牲口的時候,每晚睡覺前都要給我講故事,什麼“魏徵夢斬涇河龍”啦,“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啦,“水滸一百零單八將”……一直到現在我也記得清清楚楚。這些口熟能詳的故事,在多年後的工作中,往往成為我向學生們賣弄的資本。每到夏季的夜晚,天氣異常悶熱,父親就把門板卸下來和我睡到院子里,點燃驅蚊的火繩之後,看着漫天的星斗,他曾經問我:“你怎麼才能數清天上究竟有多少個星星?”我脫口而出:“先把星星分成一坨一坨,然後分別數清每一坨星星的個數,最後再加在一起就是星星的總數。”這一說法讓父親大為欣慰,鄉鄰們也因此認定我們田家輩輩有先生,將來我一定會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父親夜晚還指導我學寫毛筆字,可以說我寫字的基本功就與父親的悉心指導是分不開的。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沒念下書,就看你們了。能念好書你就坐洋樓,吃輕巧飯,念不好書,你就只能戳牛鉤子搗牛肋巴。”(當地土話“鉤子”就是屁股的意思)話語雖樸素卻很有深意。我始終牢記父親的教誨,用父親的話時時鞭策自己,最終完成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愿,初中畢業后順利考取中專。這樣看來,在教育孩子成才方面父親又是睿智的。
父親一生居貧,直到去世也沒能享上一天的福,然而他做人的誠實、善良、勤勞、正直,對我們以至於我們的後輩而言,那確實是一生的財富。父親的一生,是勞碌的一生,他用勤勞的雙手與母親一起,歷經艱辛,把我們兄弟姊妹五人拉扯大(二哥早年因病亡故),又供我們念書,確實費盡了心血。雖然兄弟幾個只有我一個算是“成人”了,考上了中專,但是以父親的說法:“行行出狀元,人的一生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在他的教導下,我的其他兄弟們也都各自學有所長,憑着自己的力氣謀生活,日子終究都還過得去。
當年最讓老人操心的事情就是給我們兄弟幾個娶媳婦了。那時經濟條件差,一個新媳婦的彩禮也就幾百塊錢,可對於我們家來說,也確實是個實實在在的困難。因為當時家裡沒有經濟力量,也沒啥合適的生意可做,所以父母就靠賣“涇川罐罐蒸饃”,一點一點積攢彩禮錢,終於接連把兩個嫂子娶進了門。接着妹妹的婚事也安頓好了,我也參加了工作成了家。按理這時候父親該歇歇了,然而他還是沒能停下他忙碌的腳步,六七十歲的年紀了,莊稼地里沒少他忙碌的身影,麥場里他揮汗如雨,最終因為積勞成疾,父親得了肺癌。最後的七個月他幾乎天天都是強忍着疼痛,緊咬着牙關坐了整整二百一十天。我每次回去看他的時候,他都是硬挺着,從來沒有呻吟過一次,上廁所也是一個人去從不要別人攙扶,進門后就站在炕邊喘氣,等到把氣喘勻了這才能上炕。即使這樣了,我們問候的時候他也總說好着呢。也是我們做兒女的粗心,缺乏伺候老人的經驗,從未主動去體會老人的痛楚,不知道他心裡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後來,父親過世了,母親才告訴我們,父親臨終前疼得受不了,背過人就罵老天爺不公,說他一輩子從沒虧過人怎麼叫他受這樣的罪。還說父親病間最想吃豬頭肉,可我們幾個當兒子的竟然沒能滿足他老人家的最後的願望,現在想起來真是滿腹的心酸。父親一生剛強,從不願在別人面前示弱,他也不願給他的兒女們增加負擔,他老人家受了多大的罪啊。父親的這種剛強性格在我們身上得到很好的繼承,雖則我們因了倔強、耿直沒能在工作上給我們帶來多少發展,甚至還得罪了一些人,但我們的脾性還是挺受人待見的,最起碼沒人懷疑我們的人品。
幾十年眨眼就過去了,到了我們面對已漸成年的孩子的時候,我還是記着父親的那句話:“給孩子好心,不要給他好臉。”還好,我的孩子們學習上用功,做人也是正直、善良,這就算是對老父親最深切的懷念和告慰吧!
哦!我的硬項父親!
(註:“硬項”就是硬脖子,指正直,不向困難,不向惡人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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