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總想起外婆,想到“黑囚”。不知道為什麼會把外婆跟“黑囚”聯繫在一起,也許是因為讀了老師的那首《赤城河畔》,裡面寫到了“黑色的囚衣”;也許是因為想到了陸蠡的《囚綠記》;也許是因為外婆的屋子一直是黑的。聽起來似乎有些荒唐,有些可笑,可偏偏就是這些讓這四個字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翻湧:外婆,黑囚。
外婆,黑囚;黑囚,外婆。
外公在母親幾歲大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外婆不得不一個人照顧三個孩子。母親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聽母親說,外婆一直身體不好,還好,母親嫁在了當地,可以常常去看外婆。從記事起,我便知道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去外婆家一次,有時候甚至會一天去好幾次。就連後來母親工作了,晚上也會趕着去外婆家一趟。
兄妹四個中,我最小,所以母親常常帶着我去外婆家。剛開始,外婆是和二舅住在一個院的,那時候,外婆的屋子,還不是特別的黑,只是四周的牆壁因多年沒有粉刷而有些發黃,就像早年收藏的書籍,長時間放置在書架上便會慢慢變黃。我總記得陳設在她屋子裡的那些“老古董”,比如像笸籮、煤油燈之類的,有些我是叫不出名字的。
那時候,每次去外婆家,外婆總會做一件事。她總是很小心的從她的枕頭底下翻起一層又一層的鋪蓋,然後從裡面拿出一把鑰匙,輕輕地打開那放在炕上左邊位置的小柜子,接着又從小柜子里拿出一個自己縫製的袋子,這時矮矮的我總是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看着外婆,我知道外婆接下來要做的事是什麼。果然,外婆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大大的蘋果,又幫我洗了,笑着遞給我,“吃吧!”。接過蘋果時,我的心裡總像開滿了花兒一樣。外婆的蘋果有些與眾不同,不是紅紅的那種,而是黃澄澄的;待細細品品,它們亦不是含水分極高的那種,而是沙沙的果瓤,還混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後來我才知道那時久藏在木櫃里的味道。
那些年,外婆還是可以經常出來走走、晒晒太陽的。秋收后的田野里撿些麥稈,村口的碾子上磨磨豆子,鄰家的院子里嘮嘮閑嗑,家門口的石墩上晒晒太陽……然而,時間總是過得太快,幾年的光陰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從南牆上的光影里溜走了。
二舅舅家的哥哥長大了,只是帶有先天殘疾,舅舅要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兒。所以外婆不得不又搬回她的老屋去——那個只有九平米的格子里,那在一片廢墟中僅存的一間完整的房子,靠着舅舅送飯來活着。
我因為常年在外地讀書,長大后就很少有時間去外婆家了。有一次放假,我去探望外婆,第一次走進那個老房子里。外婆已經躺在炕上不能起來了,她亦已眼花看不清人。我走進屋子裡便拉開了燈,燈光是灰暗的,屋子裡除了炕以外的地方,大概只容得下兩三個人吧,而且還不能有大動作的那種。屋頂和四周的牆壁因為長期在裡面做飯而被熏得黑黑的。一張壞掉的桌子斜靠在牆上,上面凌亂地放着一些炊具,桌子上微微有一層灰塵。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全中國都在奔小康的今天,我的外婆竟然在這個小屋子裡度日如年。看着外婆那張布滿了深深的皺紋的臉我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眼淚在不停的打轉,只是外婆看不見。
“是老二嗎?”外婆的聲音有點小。
“不是,外婆,我是老三,我來看你了。”我大聲的說。也許我和二姐長得很像,所以外婆經常叫錯我們兩個。
“老三回來了?肯定又瘦了不少吧?”
“沒有,外婆,還胖了呢!”
我一邊陪外婆聊天,一邊像以前一樣給她掏盡了灶膛里的灰燼,然後給她燒了開水、沖了奶粉。
外婆的臉很白,比上了妝的女明星的臉還要白;她的臉亦很瘦,大概也符合當今時代大多數女性所追求的“骨感美”,只是這兩種美差距很大,更白的還有外婆的頭髮。當我把奶粉端給外婆時,外婆那雙從被子里伸出的雙手,像幾十根針一樣,深深的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回家問母親為什麼會這樣,母親告訴我說,這就是生活,誰也抱怨不得。
“生活”,我第一次開始那麼認真地思考這個詞的含義。是的,生活可以讓一個人一下子老去二十歲;生活,可以讓一位老人變得麻木而平靜的過着孤獨且寂寞的日子;生活,就是一個人年輕時拚命的努力,只為蓋一座大房子,然而當他老了,卻又不得不搬回他的小黑屋去。
那麼要怪誰嗎?二舅媽有病在身,而哥哥要娶媳婦,小個子的舅舅不得不一個人承擔這一切,所以,二舅舅去照顧外婆的時間也少了,最多的時候便是去給她送飯。大舅舅在去年去世了,外婆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想,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一個人歸於寧靜了。母親所經受的苦難自是不必再提的,因為我已看了二十年。
我亦已長大,並在努力的生活,只是我不知道,許多年後,生活會不會也給我的母親這樣一個小黑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