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上有許多的雙胞胎並不相像,但我與哥哥似乎是一個模子刻出的,連聲音也極像。
我,施奔,與哥哥施馳是學院里引人注目的一對雙胞胎。
從小哥哥有什麼,我便有什麼,玩具、衣服、學習用具。讓我認識到有時候哥哥擁有的東西而我卻無法擁有時,是在一個叫穀穀的女孩子出現以後。
她每天都會在宿舍樓下喊,施馳,施馳,哥哥一面應着,樂顛顛衝下去,把我扔在一邊,而以前,他從不這樣做。
雙胞胎,也有不同的時候,譬如愛情,譬如命運,譬如現在。 二
我私下承認,我或許比哥哥更愛穀穀,但是,愛情的鳥兒旁落別枝,我跟誰搶也不會跟哥哥搶,那是一種噬心的痛。常常看一些很老的農村題材的書,因為那上面說,在一些地方,兄弟間的媳婦是共同的,這是種莫名的快感,然而穀穀,她會反對嗎?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因為世俗,與高傲的愛情無關。
本以為,一切夢中的夢,將會持續到它醒時才會結束;一切愛與不愛的遊戲,我終將是一名默默的觀眾,如果,穀穀沒有被汽車撞上。
這是一個很偶然的事件,城市裡天天都在發生,穀穀與哥哥上街,一輛汽車橫衝過來,然後穀穀就倒了。醫生檢查后,認為是外傷,關係不大。
出院后不久,穀穀就變了,她說她要放棄學位,她說她想用一年的時間,游遍中國的風景名勝,她還說,她不再愛哥哥了。
我冷靜而有些幸災樂禍地觀察着一切,我沒有的,哥哥也即將失去,這是一種私怨的渺小。它的確存在,雖然看見哥哥瘋了一樣的神情,我很難過。
穀穀卻很毅然,辦好了退學手續,轉瞬間就消失了,如雨後的彩虹。
三
一切都已改變,儘管非常突然,但這是事實,一位叫穀穀的女孩子,拋棄了愛情,愛上了山水。
哥哥整日躲在宿舍,默默地哭。他的眼睛紅腫了一個多月後,對我說,施奔,我現在看東西很吃力,突然眼前便模糊一片,霧蒙蒙的。我安慰他,這是淚水浸泡過度的結果,它會好起來。
但是他的眼睛越來越嚴重,先是看不清字,后是看不清人,再後來,看不清路。父母趕來了,將他送到了醫院。
父母回來時,看見我是勉強的笑容,他們對我說,因為是雙胞胎,醫生也讓我去檢查一下眼睛。我沒有想太多,順從地去了。
父親找我談話,母親在一旁抹眼淚。父親說,孩子,對不起,醫生檢查的結果,你們兩兄弟的眼睛,是先天性視網神經缺陷,你哥哥現在隨時都有失明的危險,而你,最多兩年也會失明。我們覺得你是一個大人了,決定告訴你。
父親後面的話,我記不太清了。世上從來都有許多奮鬥的箴言,那是因為希望總在前面的緣故。如果希望不再,再壯麗的箴言,也如一隻破碎的玻璃杯,傾倒,滑落,然後一聲碎響,那是夢落在地上的迴音。
父親說,可以通過手術治療,但由於哥哥的眼病已惡化,成功希望不大,而家裡傾其所有,也只勉強夠做一個手術的錢,所以……
不!我大叫道,讓哥哥去,我不去!雖然平時我很自私,雖然平時我很羨慕他與穀穀,但他是我的哥哥啊,曾經擁有才知失去的痛,他丟了愛情,不應該再丟眼睛。
我也不去,讓弟弟去!哥哥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邊。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們不用管我。他說。
第二天,哥哥執意獨自上街,因看不清路,撞上了汽車。清理遺物時,發現枕頭下壓着一張留給我的紙條,很粗很大的字:弟弟,但願這筆賠款,能夠治好你的眼睛。
我開始哭。
四
收到穀穀寫給哥哥的信,大約是兩個月後的事,每次門衛都將信給我。
信封是彩色的,信紙散着淡淡的梔子花香,第一封信是從西藏寄來的。
“我終於看到了布達拉宮,這神秘的土地。我決定接下來的幾天,去草原看日出,看彩虹,聽風吹過耳邊的聲音。
施馳,你還好嗎?請原諒我不辭而別,因為,有些事,我無法面對你說,但我以後一定會對你說的。
西藏的夜,顯得特別的寂靜與高遠,星星很清晰,一顆一顆不停眨着眼睛,多像你看我時的眼神啊。”
眼神眼神,我突然覺得悲憤,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的眼睛不會惡化得那麼快;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現在還活着。我決定不告訴她真相。
第二封信,是從甘肅寄來的。
“施馳,我現在坐在甘肅一偏遠山區的教室里給你寫信。這裡到處黃沙漫漫,降雨極少,也缺老師,出於好奇上了幾天課,沒想到孩子們捨不得我走了。
但我還是決定要走,我想去灕江,想去峨眉,想去南湖,還有許許多多美麗的地方。
施馳,你一定在生我的氣吧?對不起。”
我冷冷將信丟在一邊,一句“對不起”難道就可以彌補一切?在我心裡,她是個自私的女孩,我很奇怪當初我會與哥哥一起愛上她。
後來陸續有些信,不同的地址,不同的風景內容,再後來,突然斷了兩個月,我收到了她最後一封信,字跡很潦草。
“施馳,你還好嗎?這可能是我今生最後一次給你寫信了,因為,我的眼睛,正在失去光明。
其實早就應該告訴你的,一年前那次車禍,損害了我腦部的視神經,這是一種永久性的損傷,醫生說我只有一年的時間,去看未來得及看的風景。所以,我決定退學,趁光明還在時,游遍大江南北,給自己以後的黑暗日子,增添些美麗的回憶。
現在,我寫字已經很吃力,但我很高興今生最後一封信是寫給你的。當初選擇不辭而別,那是因為,我愛你,不願意拖累你的一生。
答應我,你一定要多保重身體,注意休息,別讓眼睛太疲倦。我現在才知道,光明對於一個人來講,是多麼的重要。”
依然是彩色的信封,淡淡的梔子花香的信紙。
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那是穀穀即將面臨的世界。星星閃爍着撕開夜幕,露出細小的尖銳的傷口,只是星星並不知道,從那個傷口裡,早就流出了冰藍色的淚,布滿蒼穹。愛纏綿,恨纏綿,逝去的身影,已遠在天邊。
哥哥沒有愛錯人,我,也沒有。
五
一年多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的眼睛慢慢變得模糊,像隨時下着大霧,我並不想去治療,如果我的眼睛好了,以後如何與穀穀分享黑暗?愛一個人,就要真正走入她的世界。
母親哭着求我,一次又一次,最終我的執拗敵不過她的眼淚,好吧,我去,我去。
列車飛奔,與父親坐在雙人座上,想象着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象:電線杆向後退,土地成了一條淡黃色的線,偶爾的青山碧水,是線上的珍珠。然而,我現在已看不見。
列車停在途中的一個站台,人群喧喧嚷嚷,讓我的內心更加平靜。我想這便是黑暗最大的好處吧,獨守一隅,遠離塵囂,不得不失,無欲無求。
一對父母來為女兒送行,絮絮叨叨叮囑不停,女孩子徑直走到我對面的座位,回答說,知道了,你們回去吧,我能夠照顧好自己。
穀穀!是穀穀的聲音!我的腦海立刻閃現出她原來的樣子:白色的鑲着花邊的襯衣,一條剛好沒過膝蓋的牛仔裙,下面是一雙平底粉紅色的布鞋,長發可人,清純靚麗。
我叫道:“穀穀,是你嗎?”怔了怔,傳來她驚喜而不安的回答:“你是施馳?我不會聽錯,你是施馳!”聲音抖瑟着。
“是的,我是施馳,施馳……”我說。往事掠過,記憶如初,留下憂傷的,是一個青春的下午。
施馳是哥哥的名字,我叫施奔,然而,這又有什麼區別呢,空氣中只有破裂的聲音,依然是生活那隻玻璃杯。
穀穀高興的語氣:“你可以給我說說窗外有些什麼景物嗎?”我抬頭,列車轟轟,窗外朦朦,白色一片。“唔,有一個人,牽着一條狗。”我胡亂編着。
“是嗎?狗是白色的還是黑色的?”穀穀問。
“白色的,很漂亮。”我說。
然後是沉默,千年之久的樣子。我聽到 的響動,是她伸出手,摸上了我的手,手很細很柔,我一動不動,任她撫摸着。
溫潤的手向上移動着,在我的眼睛處停下。“你感覺到了嗎?”她問,“你感覺到了嗎?”
我點點頭,是的,我感覺到了。因為用眼睛是看不見愛的,只有用心靈去看。她拿開手,嘆息一聲,你真的感覺到了。
我握住它,用手指在上面寫道:穀穀,我愛你。
“你寫的什麼?”她問。
“命運,還有,我的感覺。”我回答。
列車依然飛奔着,不知道前方的站叫什麼名字,光明在右,黑暗在左,中間是愛情的流離失所。然而,我以為這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我感覺到了愛,而我的眼睛,將是穀穀以後的光明。
光明在右,黑暗在左 標籤:假如給我三天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