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翻看自己的手機電話薄,發現三年前端午節后剛剛去世的大堂哥的手機號碼還存着呢,於是心裡一陣痛,本想刪去,但是沒有,因為我不想讓他的影子從我的記憶中永遠消失,因為我至今不敢想這是個事實——但事實終究不能逃避。
那天在單位接了小妹的電話,匆匆回家,看着院子里每個人都在忙碌着,一張張沉重的臉上如同覆蓋了一層灰塵。堂哥家的兩層樓才蓋了兩年多,他的人生路才走過了一半,就撇下了我的七十多歲的二伯二嬸,就撇下他的妻以及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兒,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兒,一個八九歲的兒子,就撇下滿院子的親戚們自己先去了。新房堂屋中間的凳子上平放着堂哥的遺體,臉上蓋着一張火紙,顯得異常的安靜。拐角的廈房裡傳出妻和大女兒悲傷地哭泣聲,對面舊廈房裡傳出我的一個堂姐的哭聲。唉,一切的悲傷都從她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里迸發出來,但是再也無法喚醒堂哥。
堂哥的去世對於院子中的每一個人來說真的太突然了,畢竟他還年輕啊,畢竟我的二伯二嬸身體還算硬朗啊,畢竟他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啊,畢竟在這個人世間還有他太多太多難以割捨和值得留戀的東西啊……可是他匆匆忙忙的走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人死如燈滅。壽衣去街道買了,棺材也是買的,修墳墓的沙子、水泥、磚塊、墓拱等陸陸續續買回來了,我和另外幾個堂兄弟們一人操起一根扁擔,一次挑着十幾塊磚緊咬着牙關往屋子後面半坡上的墳地里送。泥瓦匠出身的四叔領着三五個人正在忙碌着,他們必須趕在三天後將墳墓修好。叔乾著乾著竟然趴正在修的墳上面哭了,兩行熱淚,順着那張五十多歲的滿是溝壑的臉龐肆無忌怛地流下來。
晚上,堂屋正中的靈堂已經搭好,葦席前放着一張桌子,中間放着堂哥的遺像,下面是香爐,三炷香正在燃燒,兩旁的燭台上兩支白蠟在搖曳,葦席正中貼着一個白底黑色的奠字,葦席後面放着堂哥的遺體。堂哥下葬前的幾天里,我時常想陰陽兩重天的人僅僅只隔着一張薄薄的葦席的距離?那為什麼從此以後便永不能再見?此時堂哥的遺體已經被放置在了冰棺中,嗡嗡嗡的聲音從冰棺下面傳出來,我們幾個堂兄妹和堂哥的三個年幼的孩子坐在靈堂旁邊的麥草上。夜慢慢的深了,看了又看堂哥的遺像,白色的蠟燭依然,燃燒的三炷香依然,可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沒有了。人為什麼不能左右自己的生命呢?說消失就消失了。堂哥比我大十幾歲,在我剛剛上學的時候,堂哥已經上中學了,而我便常常依賴於堂哥,幾乎每次上學都要和他一塊兒;稍大一些,幾乎每天下午去割豬草的時候都要跟在堂哥身後;再大一點兒,時不時的晚上還要和堂哥一起睡覺;成年後,幾乎每次堂哥從省城回家,都要去他家裡和他聊聊,聽他講講收破爛時遇到的趣事,但是現在,屬於堂哥的一切都被定格了,屬於我們的過去都變成了以後不能忘掉的記憶。
第二天晚上,我們依然坐在靈堂前,二堂哥胳膊下夾着一瓶酒進了堂屋,盤腿坐在我身旁。明天堂哥就要下葬了,前來弔唁的鄉親們絡繹不絕,他們在堂哥的靈前磕三個頭,作一個揖,堂哥的三個孩子也還人家同樣的禮。院子里的凳子上坐滿了人,小聲說著話。二堂哥將酒瓶給了我,我仰頭喝了幾口又給他,他將酒瓶搭在自己的嘴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兩三個來回,我們兩個人喝下去一大截子酒,二堂哥“哇”地一聲跪在堂哥的靈前張開大嘴哭了。他這一哭引得好多人跟着掉眼淚,他這一哭將幾天以來積壓在心中的所有疼痛、悲切全都釋放出來。他哭,父母失去了一個好兒子;他哭,三個孩子失去了一個好父親;他哭,一個妻子失去了一個好丈夫;他哭,自己從此以後失去了一個手足至親。幾個人走過來拉着匍匐在地上的二堂哥,但是無論如何也拉他不起來。我擦着眼角的淚,看着依然匍匐在那裡的他,聽着他一聲接着一聲的哀號,傾聽着他一句接着一句的重複:“不要拉我,不要拉我,我哥明天就要下葬了,今晚上讓我好好哭一回吧。”在我的記憶里,當兵出身的二堂哥的性格就和他曾經的身份十分相稱——倔強、堅強。可是現在,他的眼淚、他的哀號、他的姿態、他的聲音,讓他又顯得是那樣的脆弱。
第三天早上,堂哥終於要下葬了,主事的人不讓我們堂兄妹們去墳地送他最後一程,我們十幾個人只好在隔壁二堂哥的院子里或站着,或坐着,聽着一陣一陣揪人心肺的哀樂聲,每個人的臉上異常凝重,而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兩行熱淚,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福:“堂哥,一路走好,天堂里沒有寂寞!”
時隔多日,有一次我和二堂哥聊天才聽他說,原來大堂哥在端午節回家的時候身體就不舒服,已經四五天不能大小便了,可是節儉的大堂哥啊,再次回到省城也沒有去醫院給自己檢查一下身體,更令人傷心的是去世的前一天還和三四個人一起搬運了一車的貨物,為了撐起一個沉重的家,到了晚上他徹底垮了,肚子脹的就和一面鼓一般,就這樣急匆匆地去了。
哎,堂哥啊,又是一年清明日,假如我撥通了自己手機裡面你的電話號碼,你會和弟弟說說話么,哪怕一句也行啊!假如清明節我去你的墳頭一如往日給你插上三支煙的時候,你會對我如以前那樣咧嘴笑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