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一如我這壓抑、悵惘而凄切的思緒,在你的墳塋前輕輕地、慢慢地飄散。我抬起頭,在那條通往井台的小路上,又出現了你瘦弱的身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笨重的木桶,蹣跚着向你的小草屋走去……我想再次跑過去幫你,你的墳塋卻折斷了我的幻想,只有那一樹一樹的杏花在風中對我點着頭,對你的墳塋點着頭。
幾年前的這個時節,你走了,孤獨而遺憾的走了。今春杏花復開,我多想再折一枝插進你那簡易的花瓶,引你張開沒有牙的嘴露出最舒心的笑。
那年被兒媳趕出門的時候,你挎着小竹籃流浪村頭乞討,夜晚就蜷縮在山上那個四壁漏風的小草棚里。那是秋天看蘋果的老漢蓋的,好多草都脫落下來,星星就在房頂上眨着眼睛。你靠鄉親們送的一點米糧艱難的維持着生命。年歲大了,你不能走更多的路,白天,只有一棵一棵的山杏樹伴着你。你不願,也不敢回家,兒媳的牙痕還示威般印在手背上,瞥一眼就已令你不寒而慄。後來,鄉領導做了調解工作,兒媳來到草棚前對你皮笑肉不笑地說,她先去拾掇一下房間,等杏花開的時候再來接你。於是,你就天天望着滿樹的杏花骨朵,你無望的淚水不能打動它們,澆不開它們,山風也吹不開它們,它們都冷傲的麻搭着高貴的眼皮。你低下發酸的頭,獃獃的望着你曾經生兒育女的地方,炊煙正裊裊升起,你卻沒有了家園,你瞪大了眼睛捂着心窩兒,眼淚已被風乾。
最後鄉親們看不公,在兒媳的隔壁為你蓋了一間小草屋,你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那時我正讀中學,你的不幸深深觸動了我的心,我一有空便去陪你說話、拾些柴禾,用笨重的木桶去提水。我知你喜歡杏花,便經常折了很多插進你的花瓶,然後托着下巴仰起臉斜卧在你的小土炕上,聽你講那些已聽過無數次的古老傳說,或者聽你嘮叨心中的苦悶。我是你最忠實的聽眾。當你發現我正在用心地、認真地聽你嘮叨時,你笑了,笑得好開心,我的心卻像被人撕了一把,在你的笑聲里隱隱作痛。
抱着一個比你還高的碾桿,推着重如千斤的石碾,踮着纏了足的小腳,兩條腿向後一弓一綳,身子努力地向前傾卧,屁股抬得老高卻轉不得幾圈。兒媳領着孫兒,嘴角掛着傲慢而嘲諷的笑對孩子說:“真是頭笨驢!”。令你悲哀的是,孫兒竟然也學着他母親的神態說:你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他們像在看一場精彩的表演,你在心裡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常跑去幫助可憐的你,卻不敢看你因為得到一個人的幫助而投來的感激的目光。你得到的太少了,一句安慰的話也能使你高興萬分,但在兒媳的嘴裡,一句話都價值千金。
每次上山玩耍,我總要采些野花去你的小屋,告訴你我怎樣跑上山去抓野兔,沒抓住野兔只揪下一縷兔毛;我到杏花叢里去捉小鳥,不小心從山坡上滑下來弄得滿頭的花和草葉……你便咧開凹進去的雙唇笑起來,疼愛地用手點着我的腦門連聲說:“野丫頭!”我也開心的笑了,暫時驅除了小屋可怕的、長長的寂寞與孤獨,提起木桶去替你重複伸向井台的路。回來時,你正在門口凝望,忘記我還提着木桶,就伸出筋絡縱橫的手撫摸我的額頭,我輕輕地擦去你眼角渾濁的老淚笑着說:“沒陰天怎沒會下雨啊!”你笑着說我這野丫頭有好大好大的勁兒,能把小屋的寂寞和心裡的煩惱一起馱走。你說一天看不到我心裡就像沒了着落。
後來由於引灤入津工程的實施,水庫大量蓄水,我家搬遷到另一個地方,不方便總去看你了。只有節假日可以小跑着去看你。那一年杏花盛開的時節,勾起我對你深深的思念。我想你的花瓶一定空着,等我去折杏花!於是我迫不及待的向你的小草屋奔去。踏進你靜靜的小院,聽見你的兒媳在隔壁同孫兒嘻戲,你卻一個人躺在炕上呻吟不止,她的愛都傾給了孫兒,獨與你這個“老不死的”無緣。走進小屋,你緊挨着炕的廚房裡一片狼藉。低頭一看,水缸里沒有一滴水,你的花瓶空着,上面落滿了灰塵。
你用力伸出顫抖的、枯黃的手一把將我的手抓住,溝壑般的臉上早已是老淚縱橫。你說自我走後,沒有人再幫你提水、拾柴,和你說話解悶兒。說著就喘作了一團。安靜會兒你又說:“丫頭你別哭,快,去給我折枝杏花來吧,我好想看看喲……”
我擦乾眼淚跑向附近的山野,滿樹的杏花我不知該折哪一枝送給你才好。想到你有病,我就折了一枝含苞的花,以此暗示你的生命將重獲新生永開不敗,而不像開過的花隨風飄去。
我氣喘吁吁的跑回來,將花枝伸到你面前時,你卻重重的嘆了口氣,說再也看不到開放的杏花了。我這才明白你的心事,你還記得兒媳哄你的鬼話,你每天都在期待着未曾得到的親情。我的祝願卻成了你的遺憾!我想再去折一枝開放的杏花送你,滿足你在人世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個心愿,你卻失望的搖搖頭說等不及了,隨即像窗外投去一束散亂的目光,漫天正飄灑着蒙蒙的細雨。你無力的抬起那雙粗糙的手摩挲着我的額頭,手卻慢慢的向下滑去,我手中的杏花抖落了,落在你那雙像在期待着什麼的眼睛上……
又是清明了,我想你的墳塋前一定很冷清。帶着深深的思念、沉沉的心事,我來到你的墓前。低下頭,是誰在你的墓前燒了那麼多的紙錢?墳的四周還插滿了杏花?我急忙抬起頭搜尋着,在一條隱蔽的小徑上發現了兩個人,是你的兒媳領着孫兒在走。孩子已經長高了許多,他天真地說:“媽媽,將來你也會像奶奶一樣住在小草屋裡一個人拾柴、提水,然後躺在這裡嗎?”她惶恐的看了兒子一眼,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走幾步又回頭望望墳頭,目光很憂鬱。我冷漠地盯了她一眼,她的眼裡居然有些淚,怯怯地說:“沒想到你還是那麼惦記她!”我沒說話,目光直視着她。她無力的向身後的杏樹一靠,飄落的花雨像她臉上的淚珠紛紛落下。是懺悔嗎?
霧,快散盡了,也許是感覺問題,我仍覺眼前如有罩,一片朦朧。杏花終於開了,卻開在沒有你的日子裡。
又起清風了,風中頷首沉思的杏花啊,你們在想些什麼呢?你的馨香能夠穿透這隔世的黃土,去看看並撫合那雙流露着痛苦和辛酸的、久久期待着的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