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我下班回家,看見一男一女在在我家裡,我的父親在和他們親切的交談,而妻在不亦樂乎的做飯。
男的叫張懷遠,女的叫鄧滿滿(音)。他們是來感謝父親的。
大約二十年前,父親幫私人老闆(實際是父親的親姑爺)守更,以維持這個貧困家庭的生計。
父親守更的地方有一棟兩層的樓房,曾是一個廠的宿舍樓,該廠倒閉后,就無人居住了。
一天,父親的一個老朋友領着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來到父親處,說讓他們暫時住在那棟空樓里,並讓父親照看一下他們。父親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男孩就是張懷遠,當時十八歲。一個女孩即是鄧滿滿,當時十七歲。另一個女孩是鄧的堂姐(據鄧說,後來其堂姐被人拐賣,現不知所蹤)。原來,三人是從織金來投奔一個在水城工作的親戚,孰料這個親戚連門都不讓他們進。而父親的老朋友和他們的親戚也熟識,看不過去,就把他們領到父親這裡來了。
那個廠子原是一個冶鍊廠,周圍到處是廢鐵渣,父親就讓他們撿廢鐵賣,並幫他們找了一些臨時活兒做,還不時讓他們到他那兒去吃飯。就這樣,三人暫時就算安頓下來了。
誰知過了不久,他們的那個親戚竟然找到父親這兒,要父親和他一起把那兩個女孩賣到昆明去。父親當時說:“好!好!不過要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然後你把所賣之錢再親自交到她們父母手上!”那傢伙聽出父親的話裡有話,就灰溜溜的走了。父親是一個膽小的人,感覺要出事,趕快去對三人說了這事,並叫他們趕快離開水城。
於是第二天父親就親自送他們去火車站。父親看見張懷遠的鞋實在破得不能穿,就在車站給買了一雙鞋。
上車前,三個孩子都哭了,父親也哭了......
父親從來沒對我們任何人提過此事。要不是這對已經成了夫妻的青年人的出現,要不是他們親自講述,我將不會知道此事。因為,八十高齡的他,很多事不經人提醒,已經無法記起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一個善良而怯弱的人,我一直認為他是那種不害別人,也幫不了別人忙的人。
他讀了很多書,尤衷於儒學。在國民政府時期,成績優異的他,為了養早年守寡的奶奶,放棄了繼續求學,提前從師範預科班畢業,就去教書謀生了。解放后,在缺乏人才的年代,他成了公社的會計,並且專心做好他的工作,還去花溪進修過。說起來父親還是優秀的,因為當時比鄰的一個縣曾經來要過他,可當時水城縣的縣長不放人。孰料此次不走,再後來想走也走不了,因為父親從此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竟坐了人民政府十五年的冤獄。
事情是這樣的:父親的上級是儒教(當時叫一貫道,屬“三反五反”之一。)徒,而父親也是儒教徒(我不知道一貫道邪門不邪門,但至少從我父親後半生的行為看來,即使是,父親也只是被蒙蔽而已,因為父親對於孔老夫子的痴迷,簡直着了魔,儒家經典都買了好幾回,比如《四書五經》,他一找不着就以為丟了。而且經常引用裡面的話教育我們做個好人)。父親的上級是某公社書記的人選之一,競爭很大,是官場,就免不了耍陰謀。於是有人找到父親說只要父親站出來說他的上級是一貫道的壇主級別的人物,而不是一般教徒,上面的某某位置就是父親的了。很明顯,這些人是要想以此搞垮父親的上級!然而父親如實的原話是這樣的:“怎麼會呢,他連磕頭都不會(可能一貫道的磕頭很講究吧),怎麼會是壇主呢?”
從此,父親因不坦白而含冤入獄,一關就是十五年。父親的善良在獄中也是受人稱道。這些我是不知道的,因為那時的我,也許還是世間一粒塵埃。但後來,曾經是父親管教的人,後來的公安局長到農村來掃墓,找到我父親,還在讚賞他,這一點我卻是知道的。
父親教書時年紀很小,有很多學生年級都比他大,但卻很聽他的。每提及這些往事,父親就很開心。我也一直很懷疑是不是父親隨着歲月的流逝,生命中再無可樂道之事而自我沉醉。後來他的幾個學生,已經桃李滿天下光榮退休的人民教師打聽到他還健在,來看望他的時候,有些確實比他大,但卻很恭敬。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感受到了老老師和老學生之間彌足珍貴的情感。
我一直想寫點關於父親的什麼,可我一直認為無話可寫,因為在我一貫的看法,父親就是一個迂腐的老學究,除善良外無可學之處,甚至常以新時代的知識分子而自傲於父親面前。
其實,我現在仍然無話可寫,因為我很內疚,內疚於我的傲慢與偏見。
以我連蝸居都沒有的卑微的身份,實在不能為他晚年帶來物質上的幸福,但我會盡量讓他的精神生活極大幸福。也願如我之廣大青年不要在“房奴”、“車奴”的重壓下忘記了孝順一下父母。
二0一0年三月十日凌晨於青藤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