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贛南東部邊陲的小河畔。
不知哪朝哪代,先民們從華夏腹地-------中原,一步步南遷,棲落於此。
傳說,最早落腳故鄉的是一鄔姓人家。遠離戰亂、苦難,一家人開疆拓土,興建家園。昔日蠻荒、懵懂的所在,破天荒升起裊裊炊煙,水岸山廓盪起雞鳴犬吠。在穿越悠悠時空后,故鄉鼻祖---------曾經興旺的一脈卻衰落了。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僅有的一戶,寡婦帶兒,也謝了。兒子參加白軍死於戰場,寡婦以淚洗面,不日也去。鄔姓成為故鄉漸漸遠去的記憶。
有趣的是,在古時先民走來的那條道上,一群群故鄉人又從那走了出去,走進了城鎮,走進了都市。八百多人的村莊剩下不到三百。曾經的風華繁盛的故鄉也成了記憶。
同在那條道上,古今卻蠕動着兩股向相反方向遷徙的人,他們似乎都在尋找。假如古人因為戰亂、苦難遷徙到這,尋找的是安樂,那麼今人遷出是因為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尋找的是快樂。很難想象今人的選擇對或錯,也許有一天,人們又會尋着那條路,重返那一個個小山村,因為那裡沒有紅塵,沒有喧囂,只有城市沒有的風吟水唱,鳥語花香。
隨着思緒,一步步撲入故鄉懷抱。小河如練潺潺西去,參差的山巒、輕盈而裊娜的白雲簇擁兩岸,鱗次櫛比的村落依偎在山的臂彎里。陽光下,故鄉睡著了一般,靜靜的,偶聽幾聲犬吠,也傳來零星雞鳴,佝僂的影子、枯蒿的笑凝固於空氣里;“呱.......呱.......”銀灰的鷺群一聲零落的低鳴,頭也不回悄悄遠去,想從前總要盤旋一會,才慢慢翔過,是少了注目而立的少婦?抑或翹首藍天的稚童?。風“倏"地而去,野草呼號着、搖曳着,夕陽里斷牆滿目、一地瓦礫。忽然想起劉錫禹那流傳千古的《烏衣巷》,可詩人筆下所在是古時繁華、顯赫之地,我的故鄉那堪與之相比,但我看到的卻是一樣的景象,我似乎並不太在意那令人傷感的野草、夕陽。我惆悵的是,那些曾經熟悉的燕子呢?是否已成了他人堂前客?凌空只有零落的小雀掠過,我的心像下起了雨。
榨寮是故鄉最隆重的標誌,它牽着一代代人的夢想。而它卻早已不復存在,撥開那一層層厚土,一磚一瓦依然訴說著前世的輝煌。記得榨寮數百平米,有甘蔗存放間、榨坊、紅糖熬制坊。榨坊佔了一半空間,中間兩個又大又圓的青石,上下固定,緊緊相依,垂直而立。兩頭大公牛並駕牽引;甘蔗榨頭遍牛最累,呼哧呼哧,四腳蹬成一條線。大青石跟着悠悠的轉,甘蔗從石縫中擠過,清亮的蔗液汩汩流下,順着竹管流入灶間大木桶。灶間五口大鐵鍋架在兩米深的土坑上,每口鍋用木板加高分開;五口鍋盛着熬制時間不同的糖液,或深紅、淺紅,或桔黃、淡青。灶口置屋外土坎上,足有一米高,柴草一把把往裡填,鍋里翻滾着,沸騰着,甜甜的味道瀰漫山村,也飄到小小課堂。放學了,夥伴們小山雀一樣飛到榨寮,嚼着甘蔗,品着紅糖;末了,兩手一抹,嘴上黑乎乎的,像長了毛,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咯咯咯”的笑聲飛滿夜空。
故鄉自己製糖,自己種蔗。小河兩岸,平展展的土地甘蔗浩浩渺渺,一望無垠,像綠色的海,微風一吹,一波一波,蔓延到遠遠的天邊。勞作其間,聞其聲,不見其人,“嘔!回家嘍!``一聲吆喝沒有迴音,只有遠山的迴響。一會,閃出一張張笑盈盈的臉,像盛開在天邊的晚霞。
開榨了,村子沸騰了。河灘上,田野里,柴草一垛垛,一叢叢,小山一樣。砍蔗、去葉、運蔗,初冬里熱氣騰騰。一捆蔗兩百斤上下,小夥子們腰一弓,兩手抱緊甘蔗往肩上一送,腰一挺,腳一蹬,腿一邁,“嘿喲、嘿喲.....”一步一顫,顫顫悠悠,舞蹈一般。田裡累壞了男人,家裡忙壞了媳婦,殺雞宰鵝,過年一般。
臘月,賣糖的日子。“賣糖哩,我的糖沒上火,又甜又香`",“我的糖不韌,又脆又亮”。一聲聲吆喝飛揚於鄉圩。故鄉人還把糖銷往廣昌縣,那時沒單車、摩托,全憑肩挑,稅務又管,鄉親們起五更、睡半夜,走小道,鑽密林,雖霜雪皚皚,身上卻熱氣騰騰。沒有“絲綢之路”“茶馬古道”的艱險,也多少有它的艱辛。到了賣地像到了家,每人有朋友,每個朋友是朋友,好酒好肉招待,領着走村串戶,或蘊於街市,糖賣的又快又好。故鄉人也邀朋友到家裡作客,一壺米酒,數盤臘肉,耳熱酒酣到深夜。臨別,送上一包紅糖;假如買糖,半賣半送。兩地情誼,延延綿綿,傳為佳話。
“有女要嫁龍鬚郎,一頭甘蔗一頭糖”。故鄉因蔗而名,因糖而興,村裡姑娘不願嫁出,外地姑娘喜歡嫁進來。一黃姓後生傻傻的,人倒白凈。相親那天,家人由其弟代為出征,一出狸貓換太子,讓姑娘上錯了花轎配錯了郎;她分明記得,相親見的雖是癩痢,人卻靈光,又是嫁到好地方,就應允了。那想,洞房花燭夜,見同枕一生的人瑟縮於床角,是個傻子。姑娘嚶嚶啜泣到天亮。後來偷偷和別人好上了,生下一孩。卻沒人說那是野種。 似乎那時,故鄉就學會了沉默。恰恰,故鄉不喜歡沉默,總在追逐着自己的追逐!
“哐嘁嚓、哐嘁嚓 . . . . . .”眼前,緞帶裊娜,舞姿飄逸,可掬的表情,詼諧的說唱,一幕幕、一幅幅,於時光深處粼粼而來。忽然想起兒時的鄉戲。其實我們知道,物質和精神是人類的兩翼,在創造物質財富的同時,一種發自人的本真的精神追求、文化渴望便會油然而生。於是便有了敦煌飛天,這折射出一種夢想,也是飽蘸濃重浪漫色彩的藝術寫真;也有了漢畫像石上一個個看似笨拙、但卻栩栩如生的文化符號;也有了穿越時空、曾經迴響大唐的霓裳羽衣曲。故鄉書寫的另一頁古拙、淺陋,卻滿載着莊戶人的笑聲、快樂。
想那時,夜裡鑼鼓鏗鏘,或學戲,或演戲,熱鬧極了;姑娘們蝶兒般,翩然於角兒間,捧角?獵情 甚是撩眼。正月花燈高懸戲正酣。先是初二日,演員一戶戶拜年,“走進你家房嘞,子孫滿堂福壽長啊”,“是啊” . . . . .喝彩、應彩,一唱一和,一呼一應,熱鬧又祥和。
戲開場了,“狗伢子,媽在這呢!”,“死囡子,快跟上,開演了!”. . . . . .戲場里,呼喊的、招手的,一片喧囂。那時沒有專門場所,戲台搭在古廳里,劇目多是演了又演,台下卻看得眼不眨,位不挪。“秦香蓮太可憐了!”女人們唏噓唏噓的,“陳世美真該千刀萬剮!”又是一陣罵罵咧咧。跌跌宕宕的氣氛,氤氳在山村的夜色里。
文化在故鄉的皺褶里悄悄浸潤。早年,這裡讀書人也多,書香味濃,民風古樸.後山一大片古木 蔥蔥鬱郁,不知延綿了多少代,滋蔭得故鄉人靈秀靈秀。上世紀六十年代,大學生鳳毛麟角,村裡一下出了兩個大學生,六個中專生,初高中生撥成撥,那時,故鄉被小河兩岸傳為神話。文革,那片古木遭劫,似乎沒了靈秀。後來,靈秀又回來了,先後四人考入全國有名的重點大學,我兒子十七歲考入“川大”,二十一歲畢業那會,他的許多同庚卻還在高中的窗下苦苦耕讀。女兒也是出類拔萃,中考全縣位五;怕供不起,又貪國家分配,讀了中專;倒頭來卻沒被分配。後來在蘇州一外企工作,去年憑着高級會計師的職稱又考入蘇州市審計局。否則,真會讓我後悔一輩子。
故鄉的美麗,那許許多多的精彩,深深地鑲嵌於我的記憶。旅途上,撿一縷螢,拾一瓣月,悄悄翻閱、瀏覽,一顆漂泊的心沾滿溫馨,溢滿感動。讓我不能釋懷的是,怎麼看,故鄉也是憔悴了,沉默了,連片的廢墟,寂靜的巷宇,鮮見的笑臉,沉落的喧鬧,像夕陽里的一位老者,佝僂着,緩緩前行,沒有言語,沒有表情。
風迅疾而去!
而我,也像風一樣,無拘無束,徜徉着,浮想着。彷彿自己已是這裡的過客,匆匆而過。更覺那匆匆而過的,豈止是那稍縱即逝的光陰,穿梭般變幻的人生渡口,還有那握不住的容顏,回不來的青春,以及那一件件再也無法挽留的隨風往事!
於是,也總是在嘆息中,也竭力在追憶中,追憶那一次次的人生光華,追憶那一回回的如花笑靨!而這一切的一切,回不到從前,也回不到當初;人的一生,有多少幻想,可以在這落霞滿天的歲月展現?
倘佯在故鄉蒼涼的胸膛,覺得似乎感慨太多,是否有點矯情?假如只留下感慨、矯情,我該拿什麼來祭奠我的故鄉?來慰藉冷寂的心!風,遠去;夜,靜靜綻放。月挽着明晃晃的光華,照着我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