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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來生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質地柔韌,既耐寒,又耐熱,且耐旱、耐貧瘠。一句話,對生存環境的要求低之又低。這就是蒲葦的品德。筆者一生最親近的人——母親,便是一位如蒲葦一樣柔韌、堅毅的女性。

  母親一共生育了十一個子女,四個中途夭折,五男二女長大成人。我是讓母親最費心的一個。

  八歲那年,我患上膿胸症,高燒四十多天。後期只能坐着,不能平躺。母親便在床上放一條矮板凳,一條高板凳,讓我坐在矮凳、趴在高凳上睡覺。母親自己則坐在後面扶着我,以防我入睡后側身倒下。就這樣,二十多個日子裡,母親天天熬夜到天明。

  從此,我病魔纏身十年之久。十年期間,病在我身,痛在母心。為治我病,母親訪醫問葯,求神拜佛,白晝夜間,無時不為;風裡雨里,無處不往。十年來,病魔無情地傷害着我的身體,也無情地噬吸着母親的心血。

  十年後,我在省城醫院做手術。術后三天三夜均處危險期,未能睜開雙眼,只有一點遊絲般的鼻息,證明我還活着。三天三夜,母親靜靜守護在我的身邊,始終沒有合眼。

  在三十多年前那些饑饉的歲月,解決龐大一個家庭的吃飯問題,是件甚為不易的事情。每至春荒時節,便是母親最難熬、最憂悒的日子。為求幾升隔夜糧,多少次晚飯過後,多少次風雨之中,母親總是盡量避開家人的目光,悄悄溜出家門。

  淅瀝夜幕中,母親撐一把舊布傘,夾一隻竹撮箕,揣一顆憂忡心,邁一種遲疑步,凄凄穿行於左鄰右舍之間,處處道一番乞憐求助之語……那悲涼,那無奈,那辛酸,誰能承受?誰能體諒?

  還清晰記得,一天早晨,二哥從生產隊的油菜地里撿回一隻被農藥毒死的山雞。兄妹們高興得不亦樂乎,以為終於可以美食一餐了。母親看看躺在地上的山雞,又摸摸我們的頭,禁不住流下淚來。母親問:你們是想飽一餐,還是飽三天?我們回答:當然想飽三天。母親說:那好,我去將山雞賣掉。於是,母親撐起一把破舊的黃布雨傘,冒着濛濛細雨走出了家門。

  直到下午三點多鐘,母親才背着一袋大米回到家裡。一進家門,母親便癱坐在地。後來我們才知道,為了賣掉這隻山雞,母親在淅瀝的風雨中,艱難跋涉了八十多里路程!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永遠都是三更燈火五更雞,熬不完的夜,干不完的活。農忙季節,天剛放亮,母親便悄悄起床。飼雞,餵豬,洗衣,做飯。僅做飯一項,便夠母親勞累的。既要做好全家人的“大鍋飯”,又要做好老病號我的“營養餐”,還要準備好家中男勞力的“送飯”——當年,生產隊規定,男勞力早晨出工后不能回家早餐,而是讓女勞力出工時將早餐捎上,讓男勞力在田間地頭用“工作餐”。“雙搶”時節,女勞力也要很早出工。有時,母親做好了三套早餐,自己卻來不及吃上幾口,只好空着肚子出工去。

  紡棉花,做布鞋,補衣襪,都是十分繁瑣的工夫。因為這些活計,母親總是熬不完的夜。所以,一年四季,母親從來離不開眼膏、眼藥水。沒錢購買,母親便托囑村裡的赤腳醫生,讓他別將用過的青霉素、連黴素藥瓶扔掉。母親則定期取回這些藥瓶,將瓶內殘存的藥液當成眼膏、眼藥水使用。

  繁重的農活,繁瑣的家務,已讓母親十分辛苦勞累;物質的匱乏,生活的拮据,更讓母親甚是辛酸無奈;而年幼喪父母,白頭送青絲,尤其讓母親難以承受!但是,無論怎樣的辛苦勞累,無論怎樣的辛酸無奈,哪怕晴天霹靂,哪怕地裂山崩,一切的一切,母親總是緊咬牙關,緊握拳頭,默然承受,毅然擔當!

  上世紀70年代初期,風華正茂的長兄,通過自己的努力,終於跳出了“農門”進入一家山區工廠工作。但由於婚姻問題,1985年暮春時節,在離家一百多公里的異地他鄉,長兄凄然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噩耗傳來,山崩地裂,吾母之痛,何其慘烈!

  2005年,大姐身患胃癌。酷暑時節,被病魔折磨了半年之久的大姐,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終於有一天,大姐頸膊一歪,雙腳一蹬——帶着無比的痛苦,帶着萬分的不甘,大姐撒手而去。

  當時,母親正患疾病,身體已甚衰弱,我們兄妹幾人便企圖將噩耗暫時封鎖,計劃在安葬好大姐后再告知母親。誰知母親早有預感,一見我們行動詭秘,言辭躲閃,突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久不出聲。

  大悲無淚,大悲亦無言。這一次,母親始終沒有哭出聲來!並且,一連好幾天,母親沒有說一句話!明白人誰都清楚,母親此次的喪女之痛,又是何其慘烈!

  母親啊,母親,人世間所有的痛苦,您都能默然承受,毅然擔當,您所憑藉的,到底是種什麼力量!

  農曆2007年5月29日,母親自己也離我們遠去。遠去之前,母親負痾卧床三月有餘,子女們輪番守候床頭。我們兄妹們總見母親牙關緊咬,雙眉緊鎖,卻難得聽到母親痛苦的呻吟。我們流着淚說:娘,您就叫出聲來吧,叫出聲來好受些。母親雖然微微點頭,以示答應,卻始終不曾大聲呻吟。也許母親是想,身為人母,全家所有的艱辛和痛苦都理應獨自擔當,又怎能因自身的病痛和死亡,而過多地累及子女與家人呢?

  韌哉吾母,痛哉吾心!

  無法忘記,年少時便已纏身的病魔,整整消耗我十年人生中最為美好的時光。痛苦折磨中,多少次心灰意冷,多少次痛不欲生。是您一次次的敏銳察覺和百般勸導,才讓孩兒一次次猛然醒悟、懸崖回頭,一次次重新振作、直面人生。

  無法忘記,十多年前,為抨擊時弊,擔當道義,孩兒曾經衝冠一怒,冒犯強權,終致削職受貶,冷宮十年。而人性善惡、世態炎涼,總在得失進退、榮辱起落時表現得愈加赤裸淋漓。但即便再怎樣生不逢時,再怎樣命運多舛,有您的言傳身教,孩兒最終都能坦然面對。感謝您啊,我的母親!沒有您的血脈相傳,哪有孩兒鳳凰涅槃!

  自從走出鄉關,闖蕩人生,孩兒便很少歸故里,回家鄉。孩兒總以為,好男兒理應過門不入、志在四方,奔好前程,衣錦還鄉,便是對您最好的回報。即便偶爾回家一趟,也總是行程短暫,來去匆匆。愧對您啊,我的母親!幾十年來,孩兒繞您膝前太少太少,難得聽您涓涓細訴,難得看您滄桑容顏。

  多少次,多少回,只要聞聽“兒行千里母擔憂”或是“常回家看看”的歌聲,孩兒便會心神不安,甚至淚流滿面。但每當此時,孩兒又總是自我麻痹,強抑情感。豈知長此以往,終於釀成了永遠的愧疚和不盡的遺憾!

  原諒孩兒,我的母親!孩兒一直未曾對您提起冷宮十年的遭遇。孩兒是想,孩兒病魔纏身的那個十年,早已讓您吃盡了苦頭,費盡了心思,受夠了驚嚇。如今本當頂天立地的孩兒,又怎忍心讓年逾七旬、歷盡辛酸的您老人家,再為自己的事情牽腸掛肚,心勞神傷!

  憾矣,悔矣!人到中年,孩兒才漸漸讀懂母親,才漸漸懂得珍惜、體諒。

  可惜啊,母親!可惜咱們母子已是音訊不通,陰陽兩隔。要不,孩兒真想好好蹲在您的膝前,將所有的坎坷悲歡,對您細細訴說;真想好好扒在您的肩頭,像孩提時代那樣,盡情痛哭一場……

  若有來生,若您願意,母親啊,下輩子,下下輩子,孩兒還做您的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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