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見到家鄉門口的那棵苦棗樹,是去年的八月份。那天回家處理父親後事,剛到村口,就見村裡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正拉着板鋸,大汗淋淋地切割只剩下一個木墩的苦棗樹。一會兒工夫,被雨水腐蝕得發綿的苦棗樹根拔了出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親吻着養育它一生的泥土……
苦棗樹老了,老去的是曾經枝繁葉茂的枝幹;父親也老了,老去的是曾經風華正茂的軀體。
父親說,苦棗樹很老,他小的時候就已經是一棵參天大樹了,那時是最旺盛的時期,像娃娃一天一個模樣似的在長。到我們小時候,苦棗樹長得要三個成年人才抱得住,足足有二十米高,遮陽面積有七八十平方米。苦棗樹正好長在家門口的十字路中間,南來北往的人經過時,都會在它懷裡小憩一會兒,退卻一身的疲憊和燥熱,繼續上路。
兒時的苦棗樹已是晚年了,樹皮斑駁陸離,表面那層枯裂。但在父親的悉心照料下,仍然煥發頑強的生命力。在吐苞獻蕾的季節,苦棗樹不甘拜下風,沐浴亮麗的春霞增枝拔節,枝頭沒有綠葉的空白。
春夏,苦棗樹是鳥兒的天堂,也是我們的樂園。麻雀在樹枝上,向著剛露小臉的太陽,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們幾個小孩就爬下滑下,吊在樹枝上翻跟頭,躲在樹葉里做迷藏,象猴子似的,從這根樹枝翻騰到另一樹枝。或許是因為有一次從樹上掉下來,摔傷了我手臂,或許是因為苦棗樹的開花,散落滿地的苦苦花蕊,熏得人發暈,每次我們玩得盡興時,父親不知不覺就突然出現樹底下,拿着竹鞭子,催趕我們下來。看着父親手裡長長的鞭子,聽到父親的怒斥聲,我們不敢下來,鑽到密密的樹葉里,使勁往樹頂上爬。父親也曾幾次想爬上樹,捉我們下來,可他畢竟上了年紀,腿腳沒有我們靈活,蹬了幾腳就滑了下來,喘着氣,在樹底下好言勸我們下來。我也是每次忘記了父親的美麗謊言,乖乖地一忽悠地溜到了地下,父親趁機一把抓住我,抽幾鞭我小屁股,告誡我要記得栽跟頭的教訓。
秋冬,苦棗樹是過冬鳥的避風港,也是我們嬉戲的打鬧場。苦棗樹是一種季節性非常明顯的樹。帶着少許燥熱的秋風剛起,樹葉似乎忽如秋風一夜黃。那時我和幾個頑皮的小孩坐樹杈間,審視樹底下,一見有行人過來,就比賽似的猛搖樹枝,如秋風掃落葉,飄灑一地黃葉,落滿行人肩頭。父親也同時收到了不少關於要好好教育我的投訴。串串的苦棗,沒有綠葉的襯托,有點發黃了。我們隨地取材,折一支樹杈,一邊套上一根象皮筋,繫上一小塊帆布,就做好了一把彈鳥的皮射鵰,捋下一串串的苦棗,作為射擊子彈。對準樹枝上還沒來得及封頂的鳥巢,幾個小孩槍林彈雨般掃射一番,驚得小鳥可怒又無奈,嘰嘰叫地盤旋在我們的頭頂,等待機會重新修建過冬的家園。苦棗樹如一位老態龍鐘的老人了,有些怕冷。當凜冽的寒風颳起時,時常是一層層的樹皮剝落。父親每年冬天,都會弄些黃泥漿,裹糊着凍得張裂的樹桿,盡量保持苦棗樹不失去水份。小時不理解父親的那片苦心,偷偷用樹枝扒開泥巴,撕毀枯死的樹皮,放在小提爐里作取暖的柴火來燒。父親心痛的同時,也會狠狠的教訓我一頓,罰我在寒冷的冬天,去水溝里撈些泥漿補好。
小學畢業后,告別了家鄉,也告別了苦棗樹,一直在異鄉求、工作。每次回家鄉,都會去看看苦棗樹,親撫被歲月浸蝕得剝落的老樹皮,聆聽樹梢上的教誨。前年,聽說父親說,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苦棗樹被雷電擊中了主幹,就一直沒有康復過來。那兩年父親也一直拖病在身,與苦棗樹相扶相守,兩位病魔纏身的老人,苦苦撐了兩年,終於無能吐出一枝綠芽,消失在他們眷戀的土地上。
如今,苦棗樹老去了,沒有帶走一捧它眷戀的泥土;如今,父親老去了,沒有帶走一片他燒制的瓦片。在人與自然軌跡上,他們劃下了一個完美的生命輪迴。生者猶可追,死者長已矣。拾起行饢,塵封苦棗樹的那段童年生活,收起苦棗樹下的父親教誨,我繼續上路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