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的第一場雨後,妻子就說要給三歲多的兒子買雙小皮鞋,讓兒子在幼兒園戶外活動時不會趟濕腳。匆匆吃完晚飯後,帶著兒子來到了市區一鞋城挑選。兒童鞋專區里品牌林立,春夏秋冬款式各宜,琳琅滿目,一時讓妻子花了眼,也讓我感到腳底下生活變遷的飛快……
我出生在70年代後期,那時雖然能填飽肚子,但八口之家的生活依然窮困,要像現在人一樣講求生活質量,講究吃穿,幾乎是一種奢望。回顧一下30年,我們這一代農村人穿過什麼,可能每個人腦海都會浮現出媽媽納的千底鞋,一層一層的布塊,如一片一片記憶的碎屑,無論怎樣拼湊,都剪輯不成一部完整的懷舊黑白片子,因為那是一個“鞋同裝”的年代。人人穿得單調,款式歸一,青一色的納底布鞋,將時尚、將自己統統藏壓箱底。
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在農村,一雙布鞋通常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直到穿破穿小為止。因此,家裡在穿着方面,大姐是佔據優勢,年年有新衣,歲歲有新鞋。二姐是“二鍋頭”,撿大姐的,我是“三撈水”,撿二姐的,一年到頭幾乎不會給我添置一雙新鞋。直到我上小學一年級那年春節,才擁有了一雙自己的新鞋,那時媽媽第一次為我量身定做的布鞋。
記得那年冬天,天氣特別好,經常晴空萬里,蔚藍的天空時常鑲着綢緞般的白雲,太陽從雲塊的空處,灑下了明媚的陽光,溫和而不烈日。母親說,這樣的天氣最適宜打鞋板,因為用來納鞋板的糨糊經溫和的陽光慢慢晾乾,納出來的鞋底粘性好,不易脫層,打好的鞋板平整耐用。
選好一個日子,母親早早就催父親起床幫忙,把家裡上上下下的門頁拆了下來,抬到家門口一個山塘里清洗乾淨。父親忙了幾個鐘,把十多面的門頁用凳子搭平,給母親打鞋板鋪漿用。母親在廚房也忙得團團轉,量了十多斗米,用大鍋熬了四五桶的糨糊,並把過濾出來的半熟米飯,用一個大蒸籠放在鍋里再蒸熟,供打鞋板請來的幫工吃。打鞋板是個快手活,慢了糨糊會幹,影響粘稠性,因此,在我的家鄉,每到打鞋板的時候,家家戶戶的女主人都會錯開選個時間,輪流幫忙。母親這次請了大嬸、小嬸,還有鄰居的李阿姨三個人來幫忙。吃完早飯,母親就從閣樓里拖了幾麻袋我們六姐妹穿不了的破舊衣服,用剪刀剪成一塊塊放在簍框里,一般情況下,母親會把磨損較小的布料做鞋面板,磨損較大的做鞋底板。在我的記憶中,全家人穿舊或穿小的衣服是斷然捨不得送人的,母親總是把它們保存起來,等到做鞋時使用。大嬸、小嬸、李阿姨三個人就象擂台賽上的選手,各自提一桶糨糊,挑選一面門頁,鋪上一層紡紗布,等待母親的發號,進行一場打鞋板的技能大賽。母親說,打鞋板是很講究手藝的,塗糨糊時要做到勻稱適中,打出的鞋板結實,不容易走位;碎布塊搭配不適或者拼湊不吻合,打出的鞋板厚度不一,做出來的鞋底不平整,穿起來腳不舒服。
給三個請來的幫工選好布料后,母親也選了一面門頁,親自打起鞋板來。只見母親捲起袖子,雙手伸進糨糊桶里對向攪拌,如掬起一捧清泉,把糨糊點而不漏地酒在門頁上,雙手象給的嬰兒撫摸甘油樣,勻稱平和地打平在門頁的每一處。母親精心選取碎布,並用糨糊把碎布打濕,做到大小匹配、厚薄統一、條條相扣、塊塊相嵌,從門頁的一頭平鋪到另一頭。來回六七次,母親把布料用糨糊一層一層地粘好,並在平整暖和的地方壓平晾乾,不到半個鐘就把一塊鞋板打好了。
鞋板晾乾后,母親一天晚上蹲下來用尺比劃我的腳板,量好尺寸。那一刻,心頭猶如久逢甘露,心田的每個細胞都被滋潤着。看着母親那彎下的後背,雙手也情不自禁媽媽輕晚上輕揉了下肩。母親在一大塊鞋板上劃出了一個適合我穿的碼數的鞋底模板,並照着這個模板,連續剪出了六塊,開始做鞋了。母親說,最費工的是納鞋底,因為鞋底需厚實耐用。白天母親要忙裡忙外,沒有時間納鞋底,都是選在我們這些子女睡着後晚上開工的。冬天晚上寒冷,母親就會生碳爐,坐在爐旁,把事先裁好的五六塊鞋底板重疊粘好,用火爐稍稍烤乾,然而右手食指戴上頂錐,用帶鉤的麻鑽,將麻繩一針一針、錯落有致、密密麻麻地裝訂納底,一雙鞋底,母親最快也得在燈下熬兩天才能納完。每納完一雙鞋底,仔細看看母親的雙手,就會發現,原本凍的乾裂的手,又增添了血點,那是鋒利麻鑽刺破的。
母親似乎也感覺到春節的腳步在加快,整整熬了兩個夜晚的母親,為了趕工,沒有歇息,又開始做鞋面了。母親在鞋面板上粘一層新布做鞋幫,用細針一針一針綉好邊縫。大人的一般粘黑色或顏色素雅的面料,小孩的則顏色鮮艷好看為主。母親為了給我做這雙布鞋,專門去賣布的商店給我剪了一塊深藍色燈芯絨布。鞋幫做好后,母親還要在四周縫一圈朱紅的布沿,鞋幫變得美觀多了。有時母親也會用給大人裁剩的布頭給我們做鞋幫,因為顏色素雅,母親還會在鞋幫上畫好圖案,用五顏六色的線綉出來,做好的鞋簡直就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術品,讓我們歡喜不已,甚至捨不得下腳走路。鞋底、鞋幫做好后,母親就會把他們合定在一起,也叫“上鞋”。母親上鞋時,我們姐弟幾個就會守在母親周圍,等着新鞋“出爐”。
大年三十,母親把一雙新的布鞋給了我。雖然母親交待過,雨天不要穿布鞋,可那一年的春節,我幾乎天天都穿着,趟濕時,晚上就把它放在爐火上,象守護天使般,坐在爐旁等着烤乾。記得有一次,和幾個要好的夥伴去放孔明燈,在追趕孔明燈時,不小心一腳踏進了水溝里,鞋底弄得濕漉漉的,鞋幫上的燈芯絨全部粘滿了泥漿,我趕緊跑到山塘里,脫下鞋,把它洗乾淨,鞋底由於被水浸泡過,鞋尖的板層脫糨,張開了小口,穿了五天的新鞋弄得不成樣,心裡又心痛又擔心回家被母親訓話,打赤腳走回家。
吃完晚飯後,家人都睡了,我拿着火鉗叉開放在爐子上,把布鞋搭在上面烤,由於裡外都濕透了,天氣又潮濕,烤了一個多小時,鞋幫還是只冒濕氣,沒有出現一小處的脫水塊狀。我加了些木碳,想把火燒得旺些,鞋幹得快些。那時家裡沒有電視,孤零零等待的日子似乎更漫長,在溫暖的火爐旁,不知什麼時候我就靠在凳子上睡著了,等被煙熏醒時,右腳的那隻布鞋掉在了爐子里,鞋幫已被燒了一個大大窟窿,我趕緊用水把暗火滅了,試穿了一下,腳指頭裸露在外面了。鞋子還沒烤乾,又被燒破,雪上加霜,讓我的心都揪住。母親後來加了一塊布,用針線補好了,雖然補回不了原樣,左右腳穿起也不那麼對稱,但我還是愛不釋手,只要稍稍弄濕都會及時晾乾,讓這雙布鞋陪伴我更長的時間。
如今,“鞋同裝”的時代已被高速發展的鞋工業浪潮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高檔的皮鞋時常也是兩三雙擺在家裡,但穿起來總覺得沒有母親納的布鞋那樣冬暖夏涼、透氣乾爽。或許是因為穿布鞋的那段生活,是童年的一個成長片段,記錄著點滴的母愛;或許穿布鞋的那段歲月,是童年趟流的一條河,造就了母親生命中美麗的情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