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莊上就一條街,祖祖輩輩幾十代,一直在這街上生息滾動。那時莊上沒人叫他老街,只是近些年庄西有了條柏油馬路后,人們開始覺得在這街上生活憋悶,便搬到馬路邊上造屋,漸漸那裡又形成一條街。於是,莊上便有了這新街老街的說法。
老街,已辨不出原來的模樣。滿街是那房屋拆遷留下的斷壁殘牆,磚頭瓦塊,還有那些沒來得及拆走的老屋。老街,佛同一位病入膏髓的老人,要不多久便會在人們的面前消失。走在老街上,那過去的人和事,熱鬧與無奈,歡樂和痛苦,依稀還在眼前。
從前,老街的街口有兩棵古槐,一邊一棵,葳蕤的樹冠相連,枝杈相交,從一棵樹上去,能從另一棵下來。相傳很早以前的某個晚上,雷雨交加,數龍空中大戰,一龍受重傷落到地上。龍妻知道后,為了照顧龍夫,尾隨他來到人間。他們在地上養傷,怕被世間凡人看到,便隱去真身,化作兩棵槐樹。待龍夫養好傷準備離開時,不想他們化作的槐樹已在土中深深紮下根,便再也飛不起來了。從此,他們日夜廝守在那裡,再沒有離開過。世人沒誰相信這是真的,那不過是人們美好的想象和對夫妻美好感情的寄託,但老街的人卻相信那是真的。
古槐下有盤石碾。早先,莊上幾十戶人家就靠這盤石碾碾米碾鹽。姑娘媳婦們,或端一瓢鹽,或拎半袋米,聚在那兒邊做針線活邊排隊等碾。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張家長李家短,嘻嘻哈哈說個沒完。那裡一年四季,一天到晚,碾子不停,人聲不斷。巨大的碾砣在碾盤上滾動,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煞是好聽。我小時候經常跟母親去那裡碾米碾鹽,在那裡曾聽到很多老街發生過的事,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志和芹的故事。
記憶中的志是個瘋老頭。他高高的個子,一頭亂蓬蓬的頭髮上總是沾着些土和草。志家在莊子的中間,他家後面有個水塘,水塘邊上有座廟。我記事的時候那廟早已是莊上的小學學堂。志家的院牆早已倒掉,只剩下石頭牆基。人們從街上走過,扭頭便能看到志家的一切。三間土坯房,房門被風雨剝蝕得只有糟爛木板,裂着指頭寬的縫。我在上小學的時候,總要從志家邊的小路走過,常常看到志蹲在門檻上發獃。有時他會蹲在牆基上,痴痴地望着街口,像在等什麼人。
志從不和人說話,卻時常自言自語的說些什麼。他說的話沒人能聽懂,也沒人願意去聽。有時他說著說著獨自笑起來,那笑看上去很溫柔,卻讓人感到有些恐怖。聽人講,志每天早起都到庄外芹的墳上去。有好事者曾尾隨志,看他去芹的墳上幹什麼。據說他到芹的墳上,在那裡坐一陣,把兩手按到墳上,對着芹的墳說會話,再在墳上躺下,把臉貼在墳上一會,然後回家。我從沒親眼見志到芹的墳上去過,但曾從芹的墳旁走過,見那墳上的土都給壓實了,而她周圍的墳大都長滿草,惟有芹的墳上光溜溜的。我確信志是常去的,除他沒人會到芹的墳上去。
芹是何人,長得什麼樣,我沒見過,但從別人的嘴裡知道,芹是莊上最漂亮的女人,高個子,白凈臉,大眼睛,扎着一條大辮子。芹是附近莊上一個地主家的女兒,經人介紹,嫁給莊上唯一一家地主的兒子。芹嫁到莊上時,地主的兒子正生病。芹嫁過來不久,那地主的兒子就死了。志家貧,靠給芹的婆家打短工維持他和母親的生活,因此志和芹常有接觸。芹年輕守寡,這獨守空房的日子實在讓芹難熬。她需要男人,她的心裡像燃着一把火,時時灼着她那顆騷動不安的心。志三十多歲還沒有成親,他做夢都想擁有芹那樣的女人。兩人一個有心,一個有意,苦於芹的公婆對芹看得緊,他們始終沒有機會。
轉眼到了又一年的中秋節,芹被娘家哥接去過節,節后芹遲遲沒有回婆家來。眼下正是秋收大忙時節,芹的婆家見芹不回來,有些着急,於是差了志到芹的娘家去傳話,讓芹的娘家哥把芹送回來。
志到芹的娘家后見到芹。因芹的娘家哥的岳母生病,哥嫂都去看望病人,家裡只有芹。志和芹相對無言,彼此的心卻早已相許,他們像久旱的原野突然得到甘霖的滋潤一般。他們也許等待這一天太久了,兩人不顧一切地撲向對方……
志從芹的娘家回到家,便動手收拾他的房子。芹和他約好,等從娘家回來就到志家去。志想到芹婆家不會答應,唯一的辦法是把芹藏起來。家裡就那點地方,怎麼能把芹藏起來?志想到只有挖個地洞,等有人來就把芹藏進地洞里。志和母親商量好后,動手在房子一角挖起來。志沒白沒黑地挖了半個月,終於挖好了一個地洞。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志到芹的婆家把芹接出來,藏進家裡。為芹白天能在家裡活動活動,志用芹帶來的一點錢壘上院牆。芹到志家后,志依然給芹的婆家打短工,幹活也更加賣力氣。大家都知道芹跟人跑了,但誰也沒懷疑這個人就是志。
幸福的日子轉眼就是一年,芹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芹到了生產的時候,但志不敢去請醫生接生,他怕莊上的人知道。志的母親大着膽子為芹接生,然而卻遇上芹難產,兩天一夜芹也沒能把孩子生下來,最後離志而去。芹死後,志在地洞里守着芹的屍體好幾天不吃不喝,他想芹一定能活過來。是志的母親找了幾個親人,硬把志拉開,把芹的屍體從洞里拖出來埋葬掉。從此,志便每天到芹的墳上去。也從那時莊上的人開始講述志和芹的故事。
芹死後不到一年的光景,莊上就解放了。緊跟着莊上鬧起了土改,志作為僱農分到了土地,但志的心已被芹帶走,他已沒心種田,是他的母親種田養活他。後來他的母親離他而去,集體又把他養起來,直到他死去。
現在也許已經沒人知道志和芹,他們的事如同那條老街,漸漸在時間的長河裡消失、隱去,漸漸被人們淡忘掉了。
如今,老街早已沒了蹤影。老街沒了,卻又有了條新街。世間的萬事萬物大概都是這般,舊的去了,新的又來,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