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也不是很老,大概始建於清宣統年間,迄今才百多年,只是與現在的新街鄉比她確實顯得蒼老。這裡所說的老街指的是川東北地區位於通江縣境內的芝苞鄉那座古鎮。從古到今,當地人都叫她芝苞口。芝苞口深深地落在兩座大山之間的一條狹長的深谷地帶,一條名叫長灘的大河,從她身邊日夜不息地奔騰流淌着。
農曆三月十五的月圓之夜,我同一道來自省城成都的兩位文朋詩友,自老家李家灣返回芝苞口位於新街的表弟家住宿。說是新街,其實就是從老街搬遷到這裡來新修建的鄉政府、鄉財政所、供銷社和鄉中心小學等單位,在這裡形成的一個集聚地,根本就沒有街道和市場。只是那些高低不一的平房全都沿着盤旋的公路,建在一個又高又陡的高坎上。老街和新街雖然都在同一河岸,但兩者之間還是有一條大溝相隔,要是山洪暴發,溝里漲水,兩邊的人仍不能相互通行。平常從老街到新街必須要跨過那條大溝,再攀登近百步的石階方才到達。
新街距老街不足一里,站在新街街口看老街,老街盡收眼底;長灘河在經過老街時顯得那樣風平浪勁,河水在奔騰累了后彷彿想在老街駐足歇息。
這天晚上,我們在表弟家喝的酒又是當地出產的小作酒,而且是60多度的純苞谷酒。酒是個好東西,雖然許多時候在應酬上大都想方設法逃避它,但此夜要是沒有它,那倒是人生的一大遺憾。就因為我等白天徒步往返15里公路,兩腿酸痛,渾身疲乏,它讓我們舒散了筋骨,消除了疲勞;就因為此夜正是農曆十五的月圓之夜,我們的頭頂將有一輪明月高懸,整個老街新街將灑滿如水的月光,我們將在月光中度過一個鄉村旅遊之夜。
晚飯後,月亮還沒有出來,我們便帶着微微的醉意,搬幾張凳子置於新街街口的一個崖坎上,坐在那裡一邊俯瞰着燈火闌珊的老街,一邊閑聊着早上我們到老街所看到的景象:窄窄的街道,顯得非常冷清。一隻黑白相間的花母雞,領着一群剛出窩的小雞兒在街口的柴垛旁,撿拾從樹葉縫隙漏下的點點陽光;一位老婆婆坐在自家門檻上,正給她兩、三歲的小孫女喂飯,旁邊我這一條半大的黃狗;另一端的街檐下,一位六十多歲的大爺坐在一張黑黢黢的老式木椅子上,嘴上吸着一代旱煙,眼睛茫然地看着街上過往的陌生人,旁邊一張木凳子上,趴着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在那寫作業。由青石板鋪就的路面早已是凹凸不平,兩邊參差不齊的木瓦房也是那麼殘缺不整,破敗不堪,雖有幾處都正在用紅磚和水泥板對原來的房屋進行改建,但卻顯得很不協調,有些不倫不類。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有近20年時間沒有到過老街,使我在眼前的環境中已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
在長灘河岸邊,依山勢而建,呈階梯狀,自上而下分為上街、中街和下街的老街,曾經,街道兩邊的建築物都是清一色的瓦木結構的老房子。那些茶館、旅館、餐館和各種雜貨店,其門面都很陳舊,從下往上,呈階梯型一幢挨着一幢,一派的古色古韻;背着河邊的那一溜,遠處看去,全是些高高低低的吊腳樓,靜靜地懸在長灘岸上;而長灘猶如一面明鏡,清晰地倒映着古鎮的影子。
過去在街道上居住的居民大多是客家人,不是隨馬幫的生意人就是於兵荒中逃難的外地人。就這條不大的街道,卻是遠近有名的繁華集鎮,三山五嶺的人都愛在逢集當場的日子到此做些小買賣。這裡自古商賈雲集,買賣興旺,就連平常,鎮上也是熱鬧非凡,到處都是熙來攘往的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雖然是在這大山旮旯里,每逢趕集,卻仍然少不了一些賣打葯的江湖術士、打家劫舍的土匪、吃黑錢的地痞流氓;少不了做小本經營的販子,和賣些土特產以換柴、米、油、鹽、醬、醋的手藝人和農夫;少不了喝茶、聊天和看熱鬧的鄉紳、淑女、寡婦等。也就少不了打架鬥毆的事件發生,少不了諸多風流韻事和桃色緋聞。
解放前,這裡是國民政府的鄉公所所在地,那時就叫芝苞鄉,鄉公所設在下街口一個叫關帝廟的四合院里。鄰近的方山坪有叫個做敬廷元的人,他既是一個鄉紳,也是一個走黑道的惡人,不知為何他卻坐上了偽鄉長的寶座。因為他稱霸一方,橫行鄉里,平常進出鄉公所,都有保丁背着槍前呼後擁地跟着,所以被當地老百姓稱為“土皇帝”。此人之前吃的就是打家劫舍、欺騙訛詐的飯,當了鄉長后,更是魚肉百姓、強暴良家婦女,無惡不作;他手裡就有過好多條無辜的人命,他不僅不擇手段地殺害與他利益有衝突的人,而且,土改前還私自關押、殺害過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解放時,共產黨武裝組織準備活捉他時,他卻在鄉公所的後堂里開槍自殺了,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共2頁,當前第1頁1(作者:雪夜紅狼)
到了七、八十年代,它仍然繁華如初。那時候,先是每七天一場,後來改為每三天一場,每逢當場天,無論是上街、中街還是下街,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那些賣蓑衣斗笠和家、農用具的,賣蔬菜水果和雞、鴨家禽以及蛋類的,盡都擺在街道兩邊,與人討價論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擠滿了流動的大背簍、小背簍和背架;響着高聲細語的喧嘩和杵在石板上的打杵聲。冷場天,也就是不當場的日子,住在街道的居民,都喜歡在邊上河裡釣魚或下網;鄉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喜歡在夏天的傍晚搬張椅子坐在河邊的麻柳樹下乘涼,一邊搖着一把蒲扇,一邊放半導體收音機,聽一段評書或京劇;一群小孩子則在夕陽下滾着鐵環,嘻嘻哈哈的,從上街道下街,鐵環在青石板上碰得“叮叮噹噹”地響……
我正在給兩位朋友講述古鎮的歷史,一輪皓月已經從長灘河上游兩山相交的丫口冉冉升起。一瞬間,我們腳下“嘩嘩”流淌的河水,一下子明亮起來;老街上那一溜高高低低的老房子,也不再顯得那麼朦朧,特別是下街街口敞亮的地方,那些瓦檐和街面,像鋪着一層薄薄的霜;上街和中街,兩邊樹影婆娑,房屋依稀可辨。從長灘上遊河面上升起的霧氣,與月亮的清輝相融,籠罩在樹叢和房屋頂上,整個老街就顯得影影綽綽,像是隱藏在綠色的雲霧中一樣;原先那些亮着的燈,也在月光里暗了下去,恰如幾點螢火閃爍在窗前和房檐下。隨着月亮越升越高,月光越來越明,街上那些房頂和樹梢,也就漸漸地從霧氣的迷濛中顯露出來,而且像剛從牛奶桶里撈出來似的。這時候,河面上的霧也散了,月亮倒映在河裡,並在水底隱隱地勾勒出兩邊大山的輪廓,形成水天一色的水底一線天;而灘口流水處,卻閃着光亮,彷彿月亮也化成了水,向下游一路輕吟淺唱地流去。
月亮升至當空的時候,夜空里偶爾響起一兩聲杜鵑的啼叫。叫聲像是來兩邊的大山之巔,又像是從月亮里傳出來的,執着的叫聲既顯得單調和空幽,又顯得疲乏和傷感,同時也使這個月夜更加蒼茫。老街,就在蒼茫的月夜裡沉沉地進入了夢鄉,顯得分外安靜。從我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整條老街猶如一隻廢棄的船,擱淺在河邊上,在月光下獨自守着孤獨與寂寞,守着一段早已逝去的滄桑歲月;從身邊輕輕流淌的河水,好似老街在睡夢中的囈語,也彷彿在哀嘆她日漸衰老的容顏。
兩位朋友在這樣的夜晚,在遠離大都市的山旮旯里,在靜靜的月光下,不知都在心裡想了些什麼,一直處於似醉非醉的狀態。既似睡着的老街一樣安靜,又如沉醉在苞谷酒帶來的醉意中,沉醉在老街悠悠的古韻中。我卻從杜鵑深夜的叫聲和河水輕輕的喧嘩中,突然明白老街其實並沒有睡着,尤其在這樣的月圓之夜她更是難以入眠。頭頂的明月是靜夜裡的思念,那杜鵑的叫聲和長灘河的淺唱,卻是老街對過往歲月的追憶,也是留守老街的老人們,對出門在外的兒女的聲聲呼喚呵。
共2頁,當前第2頁2(作者:雪夜紅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