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錢的記憶
《讀者》2014年第一期,老愚在他《關於錢的記憶》文章中,詳細地講述了一段他小時候賣雞蛋的親身經歷,十枚雞蛋居然賣出一塊錢的高價,勾一毛錢一個,頂大人一天的工錢,買主走後,他拿着一塊錢的大票,衝著太陽,眯縫着眼盯着正面那位開着拖拉機的小媳婦可勁看,說人家“宛若天仙”,我覺得有點懸,又不是開奔馳開寶馬,至於嗎?可見小孩子家家的,眼淺那是肯定的。
比起老愚,我的第一筆收入也不孬,兩條草根換一斤糧票。
南方的夏天,小孩子最願意玩的兩個遊戲,一是游泳,二是釣魚。
游泳一般都得等到下午五六點,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不等褲頭完全褪下來就往水裡撲騰,水性好的一個猛子紮下去,潛出五、六米遠,下水的,上岸的,清一色地光腚;也有不少淘的,專門挑正午時下水,摸過對岸,乘瓜農午睡間隙,偷偷抱了幾個大西瓜,踩着水回來,那風頭完全蓋過《渡江偵察記》里的戰鬥英雄,西瓜抱上岸,先捶后掰,掰多大塊,就吃多大塊,人人有份。
夏天野泳的孩子,後背脫層皮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釣魚有一搭沒一搭,屁股坐不穩,沒有常性。魚竿也簡單,班級搞衛生的大掃帚,隨意抽出一根,掐枝去葉,就能湊合著用,家裡縫被子的粗棉線,團出兩米,一頭綁在魚竿較細的那端,另一頭再拴上一個魚鉤,魚鉤自製:大頭針放進嘴裡,用牙齒別,別出來的魚鉤,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跟寫毛筆字差不多,我天生嘴笨,彎鉤老是彎不好,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嘴唇子扎破出點血,用嘴抿抿,不礙事。小孩子用的魚食,一不用蚯蚓,二不用面窩窩,隨便系根草就行,當然也有用蚱蜢的,蚱蜢是活物,下竿后,蚱蜢牽着棉線在水面上一蹬腿,正好逗草魚上鉤,草魚在我們那叫草根子,差不多兩手乍那麼長,午晌的工夫,釣五六條草根子上來,稀鬆平常的事兒。
外公曾告訴我“春釣士霧夏釣早,秋釣黃昏冬釣草”的口訣,在這裡根本用不上。
釣上來的草根子,用紅薯條穿了腮綁子,拿到大堤上去現賣,新鮮得很,走過路過的也有感了興趣,買了回去紅燒的,一筷子長的魚,至少能換上一毛錢,可我那天不走運,遇見一個沒錢的主,兩條草根子,好說歹說只給了我一斤糧票。
仔細打量這張有些皺皺巴巴糧票,感覺比兩分錢的紙幣窄了許多,揣好了回家,一路上生怕弄丟了,時不時地還用手去摁摁。
當天晚上,我用這一斤糧票跟母親換了一毛錢,臨睡覺前,我跟母親直嚷嚷:“明天早晨上學,不用給我預備早餐,我要去買麵包吃”。
那個晚上,我睡得特別香。
第一筆意外之財:撿了一摞子錢,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是多少。
小學一年級,我是在鄉下外婆家念的,學校是一個二層樓的小木屋,木格子窗戶上糊一層黃色的牛皮紙,淘氣的孩子有時捅一個窟窿眼,被告發后是要挨老師手板的,真打。木屋下邊有一口池塘,三五個堂客蹲在那洗衣服時,用一根腕口粗的短木棒子在青石板上捶着洗,偶爾還有放牛的娃把牛牽到池塘里,讓牛自己泡澡玩,牛尾巴時不時地甩到它自己的屁股上,“叭叭”響,說是在打牛虻子。
小學一年級語文課,生字練習時用小田字格,我們用的是毛筆,從來沒使過鉛筆,更沒見過鋼筆,大多同學的硯是家裡打碎了碗底,扣過來用,這種破碗底樓下的池塘邊,水淺的時候多得去,村頭溪流里也能摸得到,運氣好的話,還能撿到青花瓷,至於是明清還是唐宋,只有北京故宮的鑒寶專家才能知道。墨石是極便宜的那種,成方條,每天寫毛筆字前,我們都要跑到樓下的水塘邊弄點水來硯墨。
每到年關,南方農村早早就有了過年的氣息,好多人家都在忙着殺豬宰羊,打糍粑。鄉里做裁縫的、蹦爆米花的都得提前約,一個村子一個村子來。
爆米花是小時候我們最願意吃的零食,香香地還帶點甜味,上學前裝一把放在外衣口袋裡,一粒粒地吃能吃好長時間,當然爆米花抓一小把丟進嘴巴里,連吃帶嚼才更爽。爆米花這東西怪着哩,好象是永遠吃不完,不管你什麼時候去口袋裡倒,總能倒出點殘碴來 。
蹦爆米花的老頭每次轉回村子,只要聽到它那一聲驚世駭俗的巨響,再聞聞空氣中瀰漫的香味時,就准知道老頭帶了傢伙什來了,課比每天都下得早,作業比每天都寫得快,抓一缸子米,飛奔了去排隊,這次蹦爆米花的地點就在我滿舅外公家的堂屋裡,我去的時候冬保家頭一份,我象個跳馬猴似地來回在堂屋子裡跑來跑去,冬保在忙着收他們家的爆米花,熱氣騰騰時,我無意間在那個長長的布袋子邊上撿到一個厚厚的錢包,沒怎麼細想就交還給了老頭,老頭連聲道謝,緊忙又讓我外婆多打了半缸米拿來,加上先前的一缸 ,額外又擱進去半勺糖精,最後連一角五分的加工費都沒要,算是對我的酬謝,後來這事不知道為啥讓狗仔隊知道了,捅到公社裡,村子里的高音喇叭整整表揚了我兩星期,說是什麼拾金不昧,“不昧”的“昧”字咋寫,因為老師還沒來得及教,我真地不懂。
那個時候剛讀一年級,數二十個數還得掰手指頭、腳指頭,這麼多年過去,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第一筆意外之財到底有多些?成了永遠的迷。
第一次打架,打掉我一元兩角三分,那個痛成了我永久的記憶。
小學一年級快要放暑假時,因為小事,我跟班裡一個姓黃的同學打了一架,一拳頭幹掉人家一顆歷事牙,等老師把我媽叫到學校時,他嘴裡還在不停地吐血絲,為了補償黃同學的精神損失,老媽領我去南正街副食品店稱了一斤雞蛋糕和半斤貓耳酥,雞蛋糕軟軟的,個頭大得分兩口吃;貓耳酥脆脆的,一片片零着吃,兩樣點心拿去黃同學家時,我看那包裝紙上滲出來不少油印子,賠完禮道完歉,至始至終,沒聽到一句黃同學“哎喲、哎喲”的叫喚聲。
點心也不是白送的,那年班裡評三好學生和少先隊隊員,黃同學也是舉了手的。小學二年級,我們各自回了廠子弟學校,再沒曾碰面,聽人說黃同學後來考上了湖南大學,現在可能在長沙做了領導幹部,只是在台上做報告時,說話還是有點漏風。
說老實話,之所以老是能記得起阿黃來,其真正的原因還是那一元兩角三分惹的禍,那個痛成了我永久的記憶。
第一次交罰款,借同學五角的整票子,零着還人家差不多還了三個月,沒算我利息,夠哥們。
南方清明節前後,山上開得最多、最好看的還是毛桃,毛桃在我們那一律統稱為野桃,比起一般的水蜜桃差遠了去,一是不甜發澀,二是個小,永遠長不大,三是表面一層絨毛,整到身上痒痒,撓撓不管用,必須洗澡,毛桃雖不中看,但花卻艷麗得要命。
五月天的一個下午,風和日麗,我和兆軍摸進園子時,周圍沒有發現敵情,在樹下我倆早就把上衣扎進褲腰子里,上樹后忙着摘桃,一副豐收在望的景象,半個小時不到,就整得鼓鼓囊囊,沒等我倆下樹,卻被一幫外校高年級同學抓個正着,並押送到校長辦公室,人贓俱獲,校長批評教育一番,從輕發落,讓我倆兩天之後上交罰款,並附檢討書一份,否則告發到我們學校去,相當於異地“雙規”,我倆因為身兼要職,他是體委,我是班長,手柄握在人家手裡,只好俯首稱臣,滿口答應回家取錢,檢討書好弄,三頁五頁,百十行字都不在話下,帶點文學色彩亦不是不可以,最讓人頭痛的是罰款怎麼辦?管家長一下子要出五角錢這麼一大筆款項,總得編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沒辦法,只好管兆軍借了一張五角的票子,連同檢討書一起上交,後來分期還款差不多三個月時間,沒算我利息,還是哥們“義薄雲天”,夠意思。
也得感謝那個年代,沒有,沒有微信,要不家長和老師早就語音上了。
咱王老五,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印象中最大的一筆進帳:是四塊光洋,擱現在至少值萬八千。
上世紀八十年代,外公、外婆都還健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外婆一下子給了我四塊現大洋,每塊大洋的背面都畫了一個人頭像,其中兩塊畫的是同一個人,大圓腦袋帶八字鬍,象胡漢山的那位,外公告訴我是袁世凱,當了八十多天的皇上;那個瘦子,就是“蔣該死”,人送外號“蔣光頭”;這兩人,一看就不象是什麼好鳥,在我們那只有二流子才光頭。穿中山裝,留一撇小鬍子的是孫中山,一臉的嚴肅相,外公說他是“國父”,“國父”我不懂,我猜一定是電影中的男一號。
外婆給我光洋時,說了一句:孫崽耶,以後你看到這幾塊現大洋時,你可要記得我呀!
外婆說這話時,我回頭看到外婆眼框里噙着的淚花,並沒有掉下來。
後來這四塊光洋,我拿回來交給我母親,母親連同那塊方手帕,一起鎖進家裡的木櫃里,頭些年我跟母親提起光洋的事,母親說是找不到了。
前天晚上做夢,我又夢到自己的外公外婆,在夢裡,外婆給我煎的荷包蛋是雙簧的。
做夢,最痛快的事莫過於撿錢,撿錢的夢,做了五十年,到現在也不願意醒。
在夢裡撿錢的事,應該是人人都有過的,不丟人。
先是一分,後來是兩分、五分,腳邊上到處都有,撿不過來,那種驚喜一直持續到早晨六點多,媽喊起床時,極不情願地揉揉眼,看看是不是有硬幣掉在被窩裡。
我讀書的那幾年,大伯父成了我最大的贊助商。
在我們老家,大伯不叫大伯,叫“大爸爸”,大爸爸退休前是常德港務局的國營職工,他們的船常年在洞庭湖上跑運輸,每次來岳陽,船都泊靠在南嶽坡,大爸爸三兩月就能來我家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才走。大爸爸每次到岳陽,總要給我們家買滷肉吃,滷肉炒辣椒,特別能下飯。吃完飯,大爸爸還要仔細檢查我的作業,看上面有多少個對勾,多少叉,大爸爸最願意看我寫的作文,好多次還要我大聲地念給他聽,他跟我講今後一定要成為老喻家的第一個大學生,為了鼓勵我下功夫,他每次都給十塊錢,讓我買筆買書買本子,小學五年、初中三年,大爸爸的大方一點都不遜於陳光標,我猜想,大爸爸在我身上花的錢,差不多能蓋半拉子希望小學的了。
大爸爸他打的小九九,我是知道的,大爸爸就一個姑娘,他一直想要我過繼給他當兒子,我一直半推半就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始終是“腳踏兩隻船”,兩頭賺便宜。
我讀高中那幾年,大爸爸退休回了寧鄉,去岳陽的機會不多。前年我回老家,大爸爸、梅叔帶我們上山去拜祖墳,大爸爸八十多歲的人,走山路比我和我兒子都要快,梅叔在後面背了不少祭品,身體比我爸要硬朗,一點都不象是七十多。
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我的來錢道,不單單是憑大爸爸打賞,還得主動出擊,才能求生存。
七十年代未,八十代初,我爸爸曾帶過三個徒弟,其中有一個平江來的徒弟姓徐,比我哥大不了三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按道理我們應該管他叫哥才對輩份,不知道為什麼爸媽一直讓我們稱他為叔,因為叫不太順口,有時候也混着叫,直接喊他的名字,他無所謂。
徐叔叔當徒弟的三年,一直在我家吃在我家住,跟着我們在一個鍋里舀食,有啥吃啥。原本我睡的那個單人床歸了他,每次不等我作業寫完,徐叔就開始張羅下兩盤,我們下棋從沒白摸過手指頭,定的規矩是兩毛錢一盤,徐叔叔棋風好,“願賭服輸”,從不拖欠,大人不在跟前的時候。也偶爾玩點悔棋的把戲,我妹妹跟着湊熱鬧,老是押我這邊羸,那架勢跟香港“買馬”似地,她每次下的賭注不大,三分、四分絕對超不過一角。
妹妹等錢賺到手,風也似地下樓,買冰棍吃,香蕉冰棍三分錢一支,清涼中帶甜,綠豆冰棍四分錢一個,稍寬,上面附着綠豆、綠豆皮超級好吃,綠豆冰棍不容易化,可以輕輕地咬下一小塊,含在嘴裡慢慢享受,不象香蕉冰棍不抗曬,必須緊着唆,唆慢了就會趟到手指上。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還是綠豆的好吃一些,妹妹每次買回的冰棍,不管是香蕉的還是綠豆的,總要讓我先嘗。
妹妹賺的錢,大多買了冰棍,我卻一分分地賺下來,放進儲錢罐里,沒事的時候,搖一搖,聽聽裡面嘩嘩的響聲,閉上眼睛聽聲,要不幹脆倒出來,一枚枚地數着玩,直到數錢數累的時候才罷手。
初中升高中時,學校統一要求我們買了一套課外參考書,語數外加上政治地理歷史和生物,大概七本書,綠皮的,七塊三毛六,就是從我的儲錢罐一分一分支出的,另外我還去市裡書店,買了一本小小英漢字典,沒有巴掌大,花了我0.80元,這本典我讀高中時跟了三年。
上小學時,周邊放電影都是露天的,不要錢,只要得了消息,十里八里都能跑了去,看得最多的屬《小兵張嘎》、《地雷戰》和《地道戰》,等到了初中,各廠子成立了俱樂部,一角錢一張電影票,驗票的工作人員正券副券盯得特死,逃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一次看《望鄉》,有個鏡頭是日本老太太蹲那方便,自己下意識地把頭趕緊轉過去,天地良心,真的是一眼都沒看到;後來廠子里來了部英國片,叫《苔絲》,說的好象是一個農場幹活的女孩子被地主老財家的公子(現在來說就是富二代)騙到了草棵里,沒等人家臉蛋貼上,自己的臉先滾燙起來,忙忙地遮了雙眼,扭過頭去顧其它,看完電影回到家時,爸媽問我今天看的是什麼片子,我沒敢實話實說,順口編了個名是《英雄兒女》。那兩人動作,確實夠得上“英雄”。
小學一年到五年,班裡加起來只有十個人,初一時從洪湖那邊,浪打浪轉進來兩個湖北的,初二上學期來了位男孩叫楊偉,白白的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跟女同學一說話就臉紅,他爸是我們廠武裝部的頭頭,部隊轉業軍人。楊偉的數學特別好,每次考試差不多都是滿分,我上他家去寫作業,發現他早就在做《中學生數理化》上的題目,怪不得他數學好得出奇,對於他我一直是羨慕嫉妒恨,再下功夫也學不過他,這小子後來大學畢業分配到岳陽的一家化工廠,說是當了總工,前幾年我回老家,好幾次想找他出來玩,打電話到他單位,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同志,“喂-喂,嗯找誰?”
我說:“找一個男的,叫楊偉。”
她答:“我們單位男的,沒有陽萎的,嗯拉嘎找錯噠地方。”
小學到初中,我的學習成績比上不足,比下還是綽綽有餘,三好學生的獎狀和成績喜報貼滿了家裡的整面牆,那個時候的三好學生,最實惠的獎勵是五個田字格本,另外還能免交下學期的學費兩塊錢。
初二時班主任姓易,教語文的,我最願意聽她講文言文翻譯和作文評析,每學期學校還會組織兩次作文競賽,獲得前三名的一律物資獎勵,第三名的給兩個作文本,第二名的是三個作文本,第一名的能得到五個作文本。
初三畢業那年,我還獲得了學校優秀少先隊大隊長的光榮稱號,獎勵一把帶鐵把彎鉤的雨傘,聽大人說市面上賣三塊四毛八。
官方的獎勵大抵也就這些,每到過年,爸媽還會給些壓歲錢。壓歲錢封頂五元,一個學期下來綜合評定,表現稍差給兩元,學習進步獎五元,外公外婆對所有孫子外孫子一視同仁,一律打五元的賞。兩元、五元的票子都是嘎嘎新的,放在耳邊甩一甩,能聽到清脆的響聲,白天揣在口袋裡不敢折,怕出舊印,晚上睡覺前,找一本帶硬殼的筆記本,好好地夾上,放在枕頭底下,不用擔心老鼠子叼走。
每年的壓歲錢夾在本子里,時間長了,根本就找不到,我估計早就讓爸媽摸去買菜吃掉了,貼補家用。這要是留到現在,聽銀行的人說:1953版的兩塊錢都漲到了一千多,五塊錢那還不定能換多少哩。
這就是我關於錢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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