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兒 衣 裳
——那年的鐵鏽紅
文/艾米白
在洗手間里洗衣服,一不小心,手碰上暖氣片,破了一塊皮,流出了幾滴血。有一滴落在銀灰色的暖氣片上,中和了鮮紅的顏色,有點像鐵鏽紅。
眼微眯,目光穿越歲月的褶皺,隔着蕩漾的年輪,凝注在一個背影上。鐵鏽紅色前開式的外套,黑色的長褲,式樣樸素的平底皮鞋。身材高挑,並不顯得輕盈。半長不長的直發披垂肩后,微黃的發質惹人心疼。轉過臉來,膚色比蜜色暗沉一些,沒有我們那個年紀應有的光澤。濃黑的眉下,眼睛很大,瞳仁是棕色的,眼下有輕微的黑眼圈。高而直挺的鼻樑和微微內凹的眼睛使她看上去有幾分新疆女孩的特徵。唇角含着飄渺的笑,笑時眼裡卻不自覺地流露出淡淡的倦意。
“鐵鏽紅是今年的流行色……”她跟卉卉在大談時尚。十七歲的我,對什麼國際流行色、什麼男人女人的話題根本不感興趣,只當那是遙遠的風景,看看就好,並不欣羨。我不能理解只大我一歲的她怎麼會有那麼多成人的思想,也許是因為遠離家人、獨居太久了的緣故?
她有一姐一弟,姐姐體弱,弟弟弱智,都在錦州老家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有健康沉靜的她,被留在當年支邊的小城裡,守着一幢不大的平房,靠父母寄來的生活費孤獨度日。無數長夜裡漫漫的寂寞,是濃得化不開的霧,阻隔了四顧的眼,渲染出愈深愈重的彷徨。
她常穿着那件鐵鏽紅的衫子,看得出她對那顏色的深深喜愛。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群山環繞的視野就是整個世界,直到幾年後走出興安嶺,才親眼看見一望無際的平原,咆哮奔騰的海,比叢林更密集更高聳的樓群。走在霓虹輝映的都市裡,看繁華街道上萬頭攢動的人流,模糊地想着多年前的那一幕,也就理解了她對時尚的渴望和身體力行。
高考前她患了腎病,於是只畢了業而與大學絕緣。那個假期,我騎一輛28的自行車,每天穿越大半個城鎮到醫院陪她。住院期間,一個病友的兒子向她示愛。那是個普通的青年,走在人群里誰也注意不到的那種普通。她應了他的追求,想經營一段簡單的愛情,平凡但幸福。然而命運的玩笑倏忽即至,他的母親——她的病友——橫加阻攔的過程里將她貶低得一文不值。
病癒了,心裡卻多了新傷。她悄悄告別了我們,回到父母身邊去了。此去多年,竟再難相聚。
常想起她,想起時總是穿着那件鐵鏽紅外套的樣子。沉靜地一言不發,嘴角帶着一抹笑意,遙遠得像在一場醒不過來的長夢裡。
偶爾有聯繫,起初是信件,後來互通電話,但聯繫極少。我忙碌於學業、事業、戀愛、家庭,漸漸沉入人海,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而她在長久的分離后,已破繭成蝶。
再見時已隔了十五年的溝壑。她已是北京城裡一名手握高薪的白領麗人。依然獨身,華美風姿,誘人遐思卻拒人千里。出差路過濟南,中途下車來看望我。於熙攘的車站口撒目尋她,視線交織時,微笑,然後張開雙臂,緊緊相擁。
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我們細細打量彼此。她穿一件綴着大大的蝶翼的綠色小衫,短髮,膚色比原來白皙了,眼睛依舊幽黑如古井,笑容卻變得明朗許多。說起話來嗓音依舊低沉,處處透出職業女性的沉穩和精幹。
她也說我變了,不再是高中時飛揚跳脫的皮皮女生。如何能不變呢?做了母親的女人,身材比少時臃腫了許多,加上前夜因她的訊息而徹夜輾轉,眼是腫的,臉是黃的,衣服隨意而陳舊,站在她跟前,倒顯得大我一歲的她更年輕亮麗。
我們在飯店一起吃了午餐,細心的愛人點了些頗有地方特色的菜肴,賓主盡歡。席上說到別後的生活,她笑說我們三人是三種生活的縮影——卉卉比我早一年結婚,卻至今不肯要孩子,依舊在二人世界的甜蜜里瀟洒;她始終獨身,一個人悠閑自在為所欲為;而我相夫教女,深居簡出,完全按傳統模式過活。談話間無限感慨,似乎我們兩人的性格和選擇完全和少時調了個過兒,我本應走她的路,她本應做今時的我。人事無常,實在是由不得人自行設定的。
飯後帶她去奧利沃特開了房間。轉眼又見她換上一套銀灰色衫裙,卸去旅途的灰暗,整個人煥然一新。她要帶同來的年輕女孩嫣嫣去趵突泉遊玩,我怕耽誤了接孩子放學,沒有跟去。看着她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裡有那麼一瞬間的羨慕,為單身貴族的無拘無束和自由自在。也許有時會覺得寂寞,但是少了家室之累,總是瀟洒多過神傷的吧?
她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別。短信里互相致意,然後,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去。相聚太短暫,就像風兒刮過麥田,帶起一陣碧綠的麥浪,轉瞬回復原來的平靜。
當年冬天我才開始上網。她總是笑我封閉得太嚴實,思想早已經落後了十年。是的,十年的時間裡,我像一隻閑置在角落裡的花瓶,覆滿生活的塵埃。而她,明媚,時尚,飛揚如風。有趣的是,網上她的名字就叫風兒衣裳。行蹤不定的她真像一陣風,在不同的城市間奔波來去。風兒也會穿着衣裳么?我眯着眼睛,想憶起她成年後艷麗的姿容,卻發現停留在記憶里的,還是那年的鐵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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