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對我充滿了誘惑。自從去中心小學讀書後,小鎮距學校只有幾百米,成了我放學后的必經之地。
那天,我走在街上,感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獨特的清香。仔細嗅着,沉醉間,身旁輕快地走過一個女人。人剛過去,一陣香風又起。在那個年代,我這個鄉下女孩,哪裡聞到過如此惹人的芳香?循着香味追尋,香氣正從那位年輕的阿姨身上飄
來。
女人於香味,自古以來情有獨鍾!自小我就喜歡香。野花香,果子香,甚至於淡淡的青草氣味,我聞起來都覺得是一種享受。而這種雅緻的清香,不同於我往日所聞到的香味,它馥郁而清新,單純卻不失嫵媚,像謎團一樣氤氳着我,包裹着我。於是,我悄悄跟在阿姨身後,暗地裡貪婪呼吸着空氣里的余香。阿姨面帶微笑,也不責怪的,想必是從我羨慕的表情中,或多或少也增添了些許自信吧?
回到家,我便急切地詢問母親。母親說,傻丫頭,那是薛花膏香,比蚌殼油更好更貴的香哩!
平時,洗完臉,母親總是拿出那兩分錢一盒的蚌殼油,將殼輕輕掰開,尖着手指,挑一點點白色黏糊糊的油膏放到我手心,叫我均勻塗抹在臉上,說塗上后,臉在寒風中就不會皴裂,然後小心地將兩扇殼齒咬上。那種油膏像豬油,滑膩膩的,氣味更像縫紉機上的機油,每次塗抹完,臉還會刺刺發痛,我很不喜歡。我感興趣的倒是那像蚌殼的外形設計,殼面呈螺旋狀,始端還有深深的齒痕,像牙齒一般,對着一合,兩瓣就緊緊咬合上了。母親每次給我塗完,就寶貝似的藏起來,從不讓我碰及,生怕我把它摔壞。在那個一分錢難求的貧瘠年代里,也難怪母親會如此吝嗇的。不過說實在話,那種油膏效果確實不錯,尤其是塗在皸裂的皮膚上,第二天包準會好。可不管蚌殼油效果如何好,在我幼小的心裡,雪花膏卻總
讓我魂牽夢繞,它的香氣成了美麗的象徵。為了找尋它,我幾乎跑遍了小鎮上所有商店。我曾無數次幻想,有一天,我也要用上雪花膏!一個小女孩的簡單夢想,就這樣在雜草叢生的鄉間小徑上,瘋狂地生長着。
一天,在鎮上新開張的商店裡,我無意中發現櫃檯上整齊擺放着很多白色圓形瓷瓶,上面標着“花牌”“百靈”等牌子的雪花膏。紅紅綠綠的蓋,讓我眼花繚亂;圓嘟嘟的瓶身,光潔滋潤,十分誘人。那刻,我的心真有種發現新大陸般的激動,可一看那上面的標價,卻讓我傻眼了,便宜的都要好幾毛錢一瓶。清香又從身邊飄過。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到了我面前,真巧,竟然是上次在街上碰見的那位阿姨。阿姨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指着旁邊一個透明大罐子對我說,這裡有便宜一些的散裝雪花膏,兩毛錢可以打滿一瓶,
質量絕對和原裝的差不多。
那個年代,商家的誠信我並不懷疑,可雪花膏,卻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的,只有那些鎮上女孩才會如此講究和奢侈。在我們那個山連着山的偏僻村子里,人們連飯都吃不飽,一年到頭穿不上一件新衣裳,更別說往臉上抹雪花膏了,我到哪裡去尋找雪花膏瓶子?
不多久,雪花膏竟也神奇般地在我們村子里流行起來。擦雪花膏,雖說不分男女,卻一般只有大姑娘和小媳婦抹得多。誰家女孩如果哪天突然擦上了雪花膏,人們就會問,相對象去了嗎?相中了誰?娘家嫁女兒,嫁妝里除了木腳盆、臉盆、桶子、木梳、鏡子……雪花膏也是必不可少的了。可是,生了孩子的媳婦們,如果再擦雪花膏,村裡人就會背地裡說她不會過日子。天天擦雪花膏的姑娘,也常會被人偷偷說成是狐狸精。儘管如此,我卻私下裡認為,哪怕是做一回狐狸精,那應該也是美好和讓很多人羨慕的。
那時,用完了的雪花膏瓶子,精打細算的女人們大都捨不得丟棄,常會把空瓶子擺放在書桌上,那可是當時最亮麗的擺飾品。堂嫂嫁過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的書桌上也擺放着好幾個白瓷雪花膏瓶子。或許是由於瓶子的緣故,我莫名地喜歡上了堂嫂,有事沒事總喜歡往她的房裡跑,還特意幫她做些簡單的家務討好她。堂嫂看我眼睛常瞟着雪花瓶子,知道我喜歡,就送了我一個。我對瓶子愛不釋手的,回家后,把它藏放在枕頭邊,每晚,聞着它的余香睡覺,感覺夢都是香香的,心裡還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讀書,做個香香的城裡女孩。
後來,母親看到我常拿着雪花膏瓶子玩,算是懂了我的心思,給了我兩毛錢。就這樣,我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瓶雪花膏。當我小心翼翼地擰開雪花膏那精緻的瓶蓋,取一點白膩滑嫩的膏泥放在手心,均勻抹開,塗到臉上,頓時感覺臉上水潤潤的,空氣中也瞬間洋溢起了城裡女人的那股香氣。
從此,雪花膏伴隨着我快樂地成長。那雪白的膏油,濃濃的香味,慢慢地,一絲絲地,把我也刻畫成了一個香艷艷的小小美人兒……
如今,琳琅滿目的護膚品早已替代了雪花膏的位置。雪花膏,已被我的記憶打磨成了一朵動人的女兒香,正旖旎在時光深處,溫潤而甜蜜。偶爾在街邊小攤瞧見,那份溫潤常會在我心底靜悄悄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