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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家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家是父親的王國。妻子兒女都是國中臣民。

  家是父親鋤下的莊稼。每一棵禾苗上都凝固着父親閃亮的汗珠。

  家是父親喜怒哀樂中唯一不變的主題。

  冬日,每到午後,父親便會搬一把椅子坐到暖暖的北牆角,眼盯着地面哲人一般喃喃自語。我知道,那一定是與家有關的話題。

  我常想,父親大概就是為這個家而生的吧?要不,他的名字里怎麼會有個“家”字呢?

  但這個讓他耗盡一生心血的家,最終讓他滿意了嗎?欣慰了嗎?有成就感了嗎?大概沒有。因為家中的每一分子都給了他深深的失望。

  一

  爺爺應該是第一個讓父親難過的人。

  記憶中,我曾親見父親兩次訓斥爺爺。

  第一次是因為爺爺去了仇人家喝喜酒。那一天,到飯時仍不見爺爺回來,父親便讓我去找。我剛走到巷東頭就聽見爺爺的說笑聲從仇人家飄出來。不相信地進去一看,果然是爺爺。我扭頭就跑回家告訴父親。父親臉色一變:“他怎麼跑到人家屋裡去了?”

  下午,爺爺剛踏進院門父親就問:“你跑到人家屋裡幹啥去了?你沒喝過酒嗎?唉――你這人哪······”

  爺爺紅了臉,笑道:“蛋娃爹一個勁拉我去哩!”

  “蛋娃爹?蛋娃爹和人家對勁,咱們也和人家對勁?你到人家屋裡,人家問你了嗎?”

  “問了。人家問:來啦?”爺爺趕緊說。

  父親不再說話,轉身走出去。

  傍晚時分,仇人家的兒子過來叫爺爺繼續去喝喜酒。爺爺笑笑說:“行啦,晚上就不去啦。以前我們和你爸吵過幾句,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根本就沒到心裡去。”仇家的兒子很乾脆地說。

  父親回來后,爺爺趕緊告訴父親。父親沒有吭氣,只是冷笑一聲,然後埋頭吃飯。爺爺也不再說話,只是紅着臉笑。

  父親第二次訓斥爺爺,是在家中出事以後。

  那次,和仇人家的院基糾紛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仇人家的兒子不知走了什麼後門,從縣裡弄來幾個公安嚇唬父親,說如果父親再不聽話就給他帶上手銬關到監獄里去。

  父親不肯聽話,和二哥一起拚死抗爭。院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事後,我們才發現爺爺一直不在場。一直到天黑爺爺才低着頭慢慢走進家門。

  “你幹啥去了?怎麼,嚇得跑到外頭去了?你都六七十歲的人啦,還怕死嗎?”父親盯着爺爺問。

  爺爺只是低頭不語。

  二

  出嫁前的母親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美人。高挑的身材,嫵媚的鳳眼,烏黑粗壯的大辮子一直垂到腰際。雖然外祖母在母親不滿周歲時就病死了,但后娶的外祖母並非“妖婆”,外公、太姥爺更對母親寵愛有加。所以,婚前的母親和別的少女一樣幸福自在。這一點從那張小小的結婚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照片上的母親羞怯靦腆,但幸福嬌媚的笑容無法掩飾。如今三十多年已過,我不知道當母親偶爾獨自面對這張照片,她會做如何表現?是重重地嘆息還是對着照片上的父親戳上一指頭,嘀咕一句:那時真是瞎了眼,怎麼和這鬼世到一塊!

  照片上的父親立在母親身後,一臉燦然。可如今三十多年的歲月共過之後,父親封給母親多少綽號?“阿斗、爛好人、懶熊、邋遢鬼······”就連母親為人稱道的針線活、廚藝也被父親斥為“還不是愛吃愛穿”!

  母親曾說,如果不讓她下地只在家裡做活她就享福了。我想母親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安守家中幹家務,做一個幸福的織女,每日做好飯菜等她的牛郎勞作歸來好好享用。但父親的要求決不止於此。他希望地里的母親能像男人一樣吃苦耐勞,家裡的母親又是一個手腳麻利的主婦。可是瘦弱的母親總是顧此失彼,狼狽得像一團亂七八糟的衣服。

  如果說,母親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還能讓父親勉強忍受,那麼後來母親的作為卻深深擊痛了父親的堅強。

  還是因為那次院基事件。那一天,父親和二哥跟公安整整鬧活了一天,母親沒有參與,一名老公安把她叫到一邊聽政策去了,並動員她做一做父親的思想工作。母親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臉色青灰。

  事後,父親對母親大吼:“巷裡那些老婆子都說沒見過你這號女人!男人和人家鬧架,你寧寧地坐在一邊······”

  “我害怕!咋地?”母親彎腰狠狠地和着面,臉色就像盆里的麵糰。

  “你那心,瓷着哩!那年醫院說我得了癌症,回來給你說,你還把眼窩瞪得多大:我就不信,你得下癌症啦?”父親說著,忽然留下淚來,操起碗就向母親扔過去。

  母親一閃,沒打中。碗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父親也摔門而出。

  母親直起腰,長長地出了口氣,一邊搓着手上的麵糊,一邊嘆息着對我說:“我也不知上輩造下什麼孽,和這賊世到一塊!還嫌人家對他不好,他早把人家的心傷透了!唉,當初要不是有了你們,我早就走了。”

  我相信母親所說不是氣話。因為我曾經聽嬸嬸們說過,當年母親剛嫁過來時父親一家是如何調教她的。父親爺爺奶奶三人合力圍打母親,最終將母親打得跪在院子里哭,后經鄰居們一再說情才放了她一馬。奶奶後來對人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我還就不信整不下她!

  後來我也曾親見父親幾次暴跳如雷地捶打母親,母親總是頭也不抬地恨聲到:有本事你今個就把我打死在這!

  我以為,父親永遠是主宰一切的強者,母親是逆來順受的弱者。父親總可以輕而易舉地傷害母親,母親是決沒有能力傷害父親的。但那天父親無法自制的眼淚告訴我,我錯了。

  三

  我想父親在內心深處是永遠都不會寬恕母親的,因為父親總是對我們說:你哥都是讓你媽給怪壞的!有次老父親又在念叨這句話,母親在旁頂了一句:他生性就那樣,關我啥事?老父親一下敏捷地跳起來,“呼”地撲向母親,啞着嗓子喊:“你這個大糊塗蟲!唉,我真真把你這個······”話未說完,母親懷裡的小孫子嚇得大哭起來,父親這才站住,長長地哀嘆一聲,無力地倒在椅子里。

  如果說子女是父母的作品,那大哥就是父母的第一幅作品,讓他們深深失望的。

  小時候,記憶最深的就是父親拷打大哥的場面。我說“拷打”決不過分,因為那時的父親在我眼裡決不亞於威嚴的法官兼行刑的酷吏,而大哥則是名副其實的哀哀哭泣的犯人。那時的大哥,一見父親就聳肩縮頸,彷彿隔了老遠父親也能伸手過來打在他頭上。他回答父親的問話永遠結結巴巴,而父親看他的眼神也像看一個蹩腳的忘了台詞的演員。

  第一次看父親審大哥,我還沒有上學。那一晚,昏黃的油燈下跪着低頭嗚咽的大哥,只見他額上鼓起一個大包,頭上還頂着一塊方磚。父親當時說了什麼我已記不清,只記得我嚇得像老鼠一樣把頭伸進兩個竹筐的縫隙里,兩手掩耳兩眼緊閉,最後還是尿濕了褲子。

  父親打大哥一直到大哥高中畢業,直到大哥反手還擊。

  一天,父親和大哥不知為什麼又吵起來。父親氣極,掄起鋤頭就向大哥打來。大哥瞪圓了雙眼,咬緊嘴唇,劈手就奪鋤頭。

  父親滿臉青紫,眼珠血紅,嘶聲喊道:“我今個就拿我這條命換你這條命!”

  母親死命拉住鋤頭,一邊對我說:“去,趕緊叫你堂哥過來!”

  五大三粗的堂哥跑過來,一下就把鋤頭奪下,又把父親推進屋裡。

  父親喘着粗氣對堂哥說:“我也不知虧了什麼人,要下這麼個東西!”

  母親流着淚把大哥拉進另一間屋裡,輕聲說:“他好歹還是你老子哩,隨便他說啥,你就不能權當沒聽見?那鬼,說話就是死難聽,都一輩輩啦,你還指望人家能改了?你不犟嘴,他還能跑過來打你?”大哥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

  父親的威嚴最終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大哥成了一個典型的浪子。大哥的狐朋狗友便四方。大哥對朋友們的熱情大方超過了每個家人。雖然父親一再告誡大哥:別和你那一夥子在一塊攪和,人家不過是想團(騙)你倆錢。但父親的話猶如秋風過驢耳,大哥依舊我行我素。在金錢和友情之間,大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友情,金錢買來的友情(至少當時我們都這樣認為)。

  父親可能永遠也想不明白大哥為什麼總那麼傻。為什麼總憎恨明智的父愛,感激糊塗的母愛?

  我常悲哀地想:父親這輩子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心裡,父親是愛大哥的,他幾乎天天都在盼望大哥能夠醒事,能夠成才,可在行動上,他卻一直在犯罪――精神謀殺罪。還有什麼比摧跨一個人的自信更能擊倒一個人?父親的愛是南轅北轍式的,所以收穫的也只能是幸福的反面。

  四

  我無法想象,假如父親當年只有大哥一個孩子,他還有沒有繼續活下去的信心樂趣?幸虧父親還有二哥和我。雖然我們最終也還是讓父親失望,但最起碼我們還騙他夢想了十幾年,即便是最終的失望,也不及大哥那樣令他寒徹透骨――我固執地以為父親愛吃燙食的習慣源自他內心的寒冷。

  我和二哥的情況比較相似。十五歲之前我們都是班裡頂呱呱的好學生,父親對我們的熱望簡直就像朝陽噴薄欲出。二哥數學好,父親就希望他以後能當數學家,最賴也要考個理科大學;我的作文好,父親就希望我能考北大中文系,畢業后當作家。但是一到中高考,我和二哥都敗個稀里嘩啦,粉碎了父親的美夢。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我們落榜的消息傳來,父親好像一下給抽掉了脊梁骨,結實的身子“呼啦”一下塌下去,一屁股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嘴裡喃喃着:“唉,看你們兄妹倆呀······”

  二哥曾四考大學,最終不但沒有考上,還得了嚴重的腦神經衰弱。他的頭髮幾乎白了一半,走路總彎着腰低着頭,怕冷似的把手攏在袖筒里。父親一見他就嘲笑說:“你怎麼總像個逃兵呢?”一向倔強的二哥居然一聲不吭。

  沒考上大學的二哥羞於見人,整日躺在床上看小說,但父親想讓他吃“皇糧”的心依然不死。於是父親讓二哥當民辦老師,看將來能不能熬個“公辦”。二哥聽話地去了,一直干到結婚後。

  兒子的出生讓二哥堅決地扔掉了民辦教師的差事,回到家心滿意足地當起了爹,干起了農活。父親只有嘆息。

  我呢?好不容易上了個中專,畢業后卻早早地結了婚,夫君還是窮教師;婚後就有了兒子;兒子五歲那年,才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日子的緊張自不用說。

  父親很不滿,因為我沒有順從他的願望嫁一個有錢或有權的人,給平庸的家添一點光彩。我緊張窘迫的日子在父親看來只能是咎由自取。

  但父親不知道,我其實一直生活得很快樂,雖然沒有錢也沒有權。我的夫君是個淡泊寧靜的人,是他給了我一份簡單幸福的生活,聰慧可愛的兒子又給我們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我貧瘠衰弱的心靈在這份生活的滋養下漸漸變得豐滿強健起來,以致於有了正視過去的勇氣和力量。

  對我來說,直面父親的苦難就是我新生的開始。我不會再一味地嘆息,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正從內心深處升騰而起。

  父親啊,你安息吧,我不會再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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