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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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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年的確是痛苦,先不說朱周毛相繼去世,我也的確跟着大人為毛主席痛哭流涕,在大喇叭里王洪文指揮大家三鞠躬的時候,我還看見大隊書記的鼻涕過河了也沒有擦,我沒有笑,乜斜了一眼就繼續跟着大家仰着傻臉哀嚎起來。那時候都想着毛主席一死大家就沒人管了,中國就完蛋了,沒成想短短十幾年就翻天覆地慨而慷了,這是后話。那幾年就是一個字:“飢”。解放幾十年了,還是把岌岌菜、毛妮菜、灰灰菜、榆錢、槐花、構不及等等能吃的植物都吃遍了,也還是飢。房子被洪水沖塌了,一家子住一個茅草庵,我和大弟弟睡南牆一堆木板子上,坐起來都碰房頂;小弟弟和妹妹和爸爸媽媽睡后牆唯一的一張床上,晚上有些動靜,都把我弄醒了。十三歲了,長的像個小雞雞似的,外號“氣死狼”—一個狼吃不完,兩個狼不夠吃。連個洋車子也沒有,天天下雨了光着腳摖十幾里泥巴去上學,大人也心疼,說是給買個破車子的,可是一直也沒有錢買。人不是狗,但人和狗的共性就是都需要解決胃的問題,吃不飽都是會變換主人尋求活路的。那時候唯一值得回憶是就是空氣好,可一九四二年的空氣也好,不是照樣餓死人?河水清,瑪蝦、老鱉、菱角倒是自然健康的生長,可這些終究難以解決胃的問題。一九七六年秋冬之交,我這個“外援戶”家的長子長孫獨自闖關東尋親去了,其實初衷就是解決胃的問題。

  那幾年物價是低,三十三塊八就買到黑龍江密山縣的通票了,到北京和牡丹江轉車簽字一共才五塊錢,家人給六十塊錢路費還有結餘呢。舅家表哥送我,我們一起扒拉煤的貨車去漯河,一路差點沒把眼迷瞎,差點沒給墩零散,從車上偷跳下來,差點沒栽死。那時候人很淳樸,我一個小孩子坐在硬座的慢車上,午夜十分,人很稀少,一群大人圍着我善意的問稀奇,竟沒有騙子和人販子。是去北大荒的農場,我姑姑嫁那裡了,說是農場吃商品糧,白面豆油足吃,媽媽才動心讓我去的。姑姑家四個姑娘沒有兒,也需要個男孩子干點活。她承想大侄子粗腿大漢的,一看我先期郵寄到達的褲子—二尺半長,就知道是來了一個累贅了。姑姑一個人上班,一個月三十二塊五,養活我們五口人(那時候小表妹還在老家),我幹不了重活,放學后拾煤核,撿扳子,冬天跟人一起上山割梢條,和鄰居小民民合夥鋸木頭劈扳子。吃的還行,土豆毛蔥沒有的時候有饅頭吃也行,偶爾沒有饅頭了摸塊餵豬的豆餅吃着也蠻香的。就這樣三年我體重翻倍了—從五十八斤長到了一百二十斤,身高也達到了我自身的頂峰一米七零了。剛來的時候語言不通,聞到異味我說“氣道”,碰到別人了我說“咋啦”,讓人嘲笑我是河南侉子。不過小孩子學的快,不久我就“你媽的”“他媽的”和東北人打成一片了。

  人生有時候是需要點運氣的,我們很多人的命運都是被政策改變的。由於我晚畢業一年,落戶來的孩子不分配了,我立即成了盲流,這就是政策,我是不幸的。可是不久,也就是兩年後,我內招回了平頂山作了大企業的正式職工,雖然是煤礦工人,但卻是內招的最後一批,這也是政策,我是幸運的。偶然的一個機會,我帶着行李坐着拖拉機和一群小青年去十三連修麥台,姑姑給了我一星期的伙食費—兩塊錢,最後我硬是沒有花完,因為飯是免費的。十三連是個好地方,我一生留戀的地方。晚上有狼嚎,清晨山坡上成群的鹿在林間徜徉,草甸子里傻袍子跳躍飛箭。野豬毀壞苞米的痕迹隨處可見,狼夾子一不小心就弄傷了人腳,套兔子的套子總有斬獲。秋天采蘑菇,凍蘑又厚又大令人垂涎,木耳波光粼粼,有經驗的人告訴你,別看花眼了,有時候雨後大蛇的身體也是波光粼粼。榛子、山核桃、五味子、山葡萄隨處可采。猴頭總是長在櫟樹上,往往長在相鄰兩棵櫟樹的相對方向,你在這棵樹上看到一個猴頭,它的對面樹上也許還有另一個。遍地的蕨菜,割十斤一個工,一塊二毛五。光要拳頭沒有伸開的上面二三十公分,說是出口日本的,需要腌制,一百斤菜七十斤鹽,不讓女人腌制,怕弄進去頭髮。當時的口號是“友誼第一,山蕨菜第二”。

  十三連的人一半的盲流一半的正式農工,這一半的正式工的來歷也很複雜,有北京天津等城市來的勞改犯,其中竟然有一個黃埔四期的原國民黨少校團長李發亮在這裡當保管;有下鄉青年沒有返城的,還有新近分配的小青年。我暗戀的高燕就在其中。亭亭玉立,穿一件紅色的高領毛衣,長發披肩,臉色紅潤而有自然光澤,絕對是連隊一朵花。盲流以山東人、河南人居多,都是投親靠友來的,多數已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和我住一個炕的大老徐就是盲山東流,還是光棍漢。大老徐四十多歲,大個子,方臉膛,鑲個大金牙,一說話打着手勢,尿水四濺。他打過我一次,我很討厭他。他睡炕頭,我挨着他睡中間。他裸睡,打呼嚕還彤彤的放屁。他有收音機,每天中午放李蘭芳的評書《岳飛傳》。好好的收音機,他沒事就用一個自製的竹子的螺絲刀模樣的東西搗鼓收音機,鬆鬆這顆螺絲,緊緊那顆螺絲,早晚搗鼓的不出聲音了,就換新的。我跟着他套爐子,跟着他殺豬,跟着他殺牛。他殺豬,開膛破肚,抓起一把熱油填嘴巴里就吃了,一副下塞的嘴臉。按他的指示我把牛牽到一片空地上,在牛腿上鬆鬆垮垮的拴上麻繩,在牛頭上蒙一個麻袋,我遠遠的拽着牽牛的繩,他就突然把一把尖刀捅進了牛脖子,牛疼的嗷嗷叫,沒有立即死,但也跑不快,大老徐竟然舉起斧頭猛砍牛的脖子,生生把牛砍死了。放現在,都應該追究虐待待罪。大老徐有醜惡的一面,高燕可是美麗的。她家是十四連的,在我們來十四連的路上。我倆住一趟宿舍,沒有單獨說過話,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有些許嚮往也是可以理解的,何況是美好的嚮往。那次午後我和高燕等幾個小青年和韓指導員一起去幹活的路上,韓指導員唱完了一大段黃梅戲《天仙配》。他一趕三,我很崇拜他。突然,高燕指着我笑着給韓指導員說:“看看他臉上那麼多癬,趕快給他治治吧。”就是這個簡單的情節,我十分的興奮,並幾十年沒有忘記,好像阿Q摸了小尼姑的臉一樣,那種美妙的感覺回味無窮。可是後來我走啦,一年時間發生了好多不愉快的事情。是河南老鄉韓偉功寫信告訴我的。開拖拉機的宋老三,一個黑大個,和北京青年戀愛了好久,人家返城了,他去探視,估計最後分手了,愛人沒有帶回來,抱回來個四喇叭的收錄機,天天從宿舍門前招來過去最大音量的放歌曲顯擺,後來竟然強姦了漂亮的衛生員小趙,在場部給槍斃了。食堂管理員老楊原來是場部加工廠的職工,流氓罪刑滿下放到十三連的,後來有故伎重演,把小徐的肚子整大了,再次回到他原來該去的地方。沒有看出來和我一起餵豬的邵獸醫,北京青年,白白凈凈的,很文氣,在連隊成家生子了,後來竟然和機務副連長老婆搞破鞋,某天兩個人正火熱,機務副連長剛好回家,邵獸醫聽見籬笆大門響已經感覺走不了啦,於是就站在門后,一斧頭把激情副連長給劈啦,還把人摁鍋里煮了,肉餵豬了,骨頭埋南山了。結果當然是挨槍子了。連隊瀰漫著陰氣,不知道還要發生什麼,韓偉功在信中如是說。

  十三連的活計是多種多樣的,不是太累,也不枯燥。每年五一解凍,翻地播種都是拖拉機手公社、小李子他們的事,大豆結痂的時候大家才開始拔草。男工婦女伙在一起幹活就是不累,乾著說著,間歇 的時候還會戲鬧。夏天去南山邊伐樹,男女都干,按直徑累計計算工作量,夠一米算一個工。收工的時候突然就下雨了,猛雨,荒天野地沒有躲雨的地方,穿白的確良衣服的女生就完全暴露了,少不了一陣羞澀赧然和起鬨惡笑。我跟人一起去附近三十二團趕過狼豬,春節人家都回家過年了,我留下燒爐子。八月十五收麥子的時候我跟機,在麥壟里撿到了誰放丟的西瓜。背煤是比較難的項目。那不能叫煤礦,就是在煤露頭的地方挖一個斜巷下去,四五十米深,挺陡的,支護是就地取材的木頭,巷道地上釘一個木梯,大家用一個袋子背煤,從木梯子上上來。沒有磅秤,就是一個特製的木匣子,一匣子剛好一噸,旁邊站一個好看的美女看着,夠一匣子了算一個工。人家體力棒的,十來趟就背完走人,剩下我一個人,自己背幾十趟,最後幾趟都是咬牙爬上來的,感覺腰都快斷了,看見看量具的美女也沒有一點心情。回去的路比較遠,有三里地,道路旁是森林白雪,碰上刮大眼泡,頭上的汗很快就結冰了,哪有心情看美景。

  恍然四五年,黑土地,大森林,饅頭、酸菜、東北話。北大荒是充實的,北大荒是多面的,北大荒培育了我,北大荒使我長大。我雖然離開她很遠,但我的心一直在那裡。當我再次走近她時,我潸然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