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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涕歸來省外家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人的一生有不同的慾望,你的經驗、記憶可以成就你一個非常燦爛的人生。但當你死後,什麼也帶不走,其實只是讓你放下那份執著”

  一

  記得那年去湘西小城過春節,長途汽車盤旋在雪峰山頂,不知轉了多少道彎,直把你的五臟六腑折騰得倒海翻江,整個人萎頓如泥,神志不清,忽然發現車窗外的那幾塊菜土讓你精神為之大振,這地方多麼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就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這時你也終於發覺車子開始下坡了,從連綿幾百里的雪峰山走了出來。而那幾塊菜地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裡面種了些白菜、包菜等越冬蔬菜,菜土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窖凌子。它為什麼一下子如此讓你動情,只因為它觸到了你記憶深處的那道印痕。你的眼前分明閃現這樣一幅圖景:當陽的山坡上種了許多白菜,路邊有一口水池,上面支了一根破開的竹竿,一股清水日夜不息地從竹竿緩緩流下,灌進水池。下去一點,是一座用杉木做的獨木橋,那杉木似乎有點朽壞,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有好多次橋下發大水,你只能望橋興嘆,遠遠地繞道前面,在河的最窄處一躍而過。後來這橋終於做了改進,獨木橋變成了四根扎在一起的杉木,雖然還是有點晃,但安全感有很大的提升,而且走起來有一種天然的美感,還會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要是走快一點,更有一種展翅飛翔的感覺。

  小時候,家裡一度很困窘,母親回憶那時的生活,除了帶過來陪嫁的兩張柜子,就是一張床,吃飯的桌子,幾條凳子,別無長物,妹妹生下來后,五口人擠住在靠老堂屋的一間七八平方的土磚屋裡。那時是生產隊掙工分,田土還沒下放,我們這裡除了水稻、紅薯、洋芋就沒有什麼了糧食作物,所以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的日子沒法過下去。所以你小時候兩三歲就送外婆家去帶了,後來讀小學二年級又在那裡住了一年。聽說兩三歲也住過外婆家,(以前從不知道)難怪後來對外婆家一見鍾情,完全沒有什麼陌生感,而你的記憶卻停留在後一次,對兩三歲的事沒有一點印象。

  外婆家在大山沖里,相對於我們這邊的擂缽子(光禿禿)山,外婆家的山與南嶽七十二峰,峰峰相連,還有四十八壘,壘壘相接,直通鄰近的祁陽、祁東,更遠接廣西的十萬大山,連綿幾百餘里。所以外公講起古來,總是習慣性地提到廣西的白崇禧,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呢,在我們這裡與共產黨打過一場大仗,至今山裡還有他們遺棄的廢炮彈。

  初來乍到,你對這大山(實際海拔四五百米左右)並沒什麼感覺,家裡的山雖然沒這麼大,這麼高,但畢竟在後山也經常摸爬滾打過。倒是對迤邐而下的小溪產生濃厚的興趣。小學校就在山腳下,你每天上學要沿着這條小溪邊的石板路爬上爬下,一路有溪聲陪伴,一個人似乎從來沒感到寂寞過。而且要是運氣好的話,在山腳下碰上在街上寄宿讀中學的滿姨,她總是會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幾顆糖來,讓你大快朵頤,爬山也格外有勁。遇到發春雨的季節,山間溪水暴漲,小溪變成了一簾又一簾的瀑布,如飛花濺玉一般,那聲音也比往常大了許多倍,靠近它們,轟隆聲震耳欲聾。下到山腳那幾塊巨石邊,真的是"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後來讀到吳均寫的“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正好用來描繪這一絕世美景,好山水總是讓人心靈相通。

  這條山路還有三棵古楓樹讓你為之痴迷。

  聽老輩人說原來這裡有十幾棵這樣的老楓樹,在57年大鍊鋼鐵時砍伐了很多棵,如今只剩下這三棵。正好分佈在坡度較平的地方,人們爬坡累了,可以在老楓樹下歇息一陣子,聽着老楓樹的細細傾訴,看着這青山綠水,頗有一種“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的感覺,如羲和上人。這些古楓樹到底有多大年齡呢,沒人說得清,就只一句話,自從這山上住了人,樹就在了,也不知傳了多少代人,你後來考證了遷移史與家譜學,認為它們至少在800年以上,因為宋末元初,外公家族的人就從江西的吉安遷到這邊來了,當然還有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它做科學鑒定,這樣它們的年紀就不會是一個口耳相傳的謎了。

  第一棵老楓樹邊原來有一個觀音庵,香火極盛,四鄉八里的人們都到這裡燒過香,與那些老楓樹的悲慘結局一樣,它在破四舊時被人毀掉,只剩下那幾塊方方正正的奠基石,前幾年人們根據這幾塊基石重新把它建了起來,雖然山裡的人們都遷到平地來了,但要進山的人經過這個簡易的觀音庵時,總要去給它燒一柱香,為菩薩,亦為自己。

  緊挨着觀音庵有一口泉眼,人們稍加修整,便成了一口甘泉,其水質之甘甜、清冽令人回味無窮。

  記得那時的路邊長滿了苦栗子樹,你有時摘了一些苦栗子坨坨在手裡玩。後來你發現路邊多了一個苦栗子加工廠,人們把摘了的苦栗子剝了皮,用來做藥材,你每次經過他們身邊時,總要出神地站着看半天,久而久之對那種難聞的苦味竟然甘之如飴,而不是一開始的掩鼻疾走。

  到了第三棵老楓樹邊,爬坡就宣告終結,前面就一坦平洋,讓人彷彿進了一個世外桃源,“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你每次到了這裡,總是不慌不忙,靠在路旁的那顆巨石上,張開雙臂,任山風吹盪,彷彿與天上的神靈相與還。

  前些年,與多年未見的表姐重返舊地,爬到這顆大石頭時,她還說起石頭下面才好玩呢,而你從來沒有去玩過,你怕下面那深不見底的一汪潭水,小時候吃過幾次掉進水井的虧,對不可知的深水你有一種條件反射式的恐懼。她還說起在對面山上砍過柴,到遙遠的火廠坪送過米(滿姨在那讀高中,以前都是外婆去送,她在沖里住時,就歸她送),看來她的生活經歷比你更豐富。你只記得這條小溪,猶如張家界的金鞭溪,因為一段時間對山不感冒,你整天迷戀的都是這條清澈無比的小溪。

  二

  這條小溪到了山間的平壩,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成了你的樂園。夏日,在小溪里捉魚蝦,踩在那圓溜溜的鵝卵石上,癢酥酥的,那清凌凌的水,沁人心脾。與小溪的親密接觸印象中最深的那次是與細姨一起捉螃蟹。我提着一個竹籃,屁顛屁顛跟在她後面,可能下面小溪的螃蟹捉的人多,一開始收穫不大。當我們另避蹊徑,走到竹山漕那條更小的溪時,幾乎每翻開一塊石頭,就能捉到一隻螃蟹,把我樂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沒半天的工夫,就捉了滿滿的一籃,拿回家洗凈,有些清蒸,有些就放在柴火里煨着吃,清蒸的不記得什麼味道了,煨着吃的,真正的“焦黃里嫩,鮮美異常”,至今思之,口舌生香啊。

  多年以後,碰到桌上突然出現這一物事,有人不認識,你卻脫口而出,這不是螃蟹嗎 我幾歲時就捉着吃了,什麼稀罕物。當然那味道也不過爾爾,怎麼趕得上兒時的美味呦!

  悠長的暑假,大人們總是要忙自己的事,而你卻一直惦記着尋找這條小溪的源頭。於是,那天你一個人沿溪而上,一開始經過舅舅們的紙廠,好奇地看了土法造紙的所有工序,等你看明白了泡軟的竹子真變成了一張一張紙,揭開了神奇的謎底,你才繼續踏上探索的征程。

  一路上山花爛漫,溪聲潺潺,樹青草綠,百鳥齊鳴,濃蔭蔽日,微風拂拂,不知道走了多久,彷彿時空交錯穿越到二十年後鎮遠的鐵溪,一樣的古木參天,苔痕深深,美麗的東西是多麼相似。直到突然看到路中間那條盤旋而立的大蛇,恍若大夢初醒,你與大蛇相隔大約七八米遠,定睛細看,那是一條黑白相間的大蛇,吐着可怕的蛇芯子,你不敢久呆,轉過身,一路小跑回家,到了外婆家的堂方墩子,仍是驚魂未定。從此再也不敢往那條路走了,溪水源的謎底直到前幾年才揭曉。

  那年春節,你與幾個表弟妹們從譚各棚那條石板路爬到山頂,然後根據表弟的記憶折而左轉,艱難翻過很少人走的灌木叢,再一路下坡,看到了傳說中的水庫,(聽母親講沖里的成年人都參與過修這個水庫,雖然很辛苦,但是飯能吃飽,所以大家的積極性很高,看來幹革命也不全靠精神勝利法。)因為是冬天,水庫乾涸荒涼,像個小塘壩,但你明白這應該是那條小溪的發源地之一,順着這條小溪一直往下走,沒過多久,就到了你曾經遇蛇即止的地方。

  這樣一條小溪,要是在裡面游泳,那絕對是一種享受,可那時的你只習慣在老家的塘壩打刨滾(亦即俗稱的狗刨式),卻從沒打過小溪的主意。還是多年以後的一個暑假你發覺這清幽幽的水實在太誘人,才與它做最親密的接觸,泡在水裡,那種清涼,那種舒爽,讓你久久戀棧,不願離去。後來你暗暗慶幸,幸虧早點滿足這個夙願,否則要是面對被幾百隻鴨子整天蹂躪的溪水,你只能無語凝噎了。斗轉星移,沖里絕大多數人都已搬到平地里,依着這條小溪,逐水而建一排排的新屋。可你曾經的一位小學同學,或是貪戀山上的清靜與幽美,或是覺得荒廢的山林可以搞養殖業,於是他買了幾百隻鴨子,幾百隻雞,幾十隻羊,一個人在山上做起了“羊倌”。只可惜了這一溪碧水,整個的被污染了,貪戀也是一種毒啊。

  三

  “瀟洒桐廬郡,開軒即解顏,勞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慢慢的,慢慢的,你對這觸目皆是的青山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更何況這青山處處是寶,山山皆奇。一開春,屋門前的野茶樹長出來了,外婆把它採摘了,自己做茶葉喝。緊接着就是那漫山遍野的春筍發出來了,吃不完的新鮮筍子可以做干筍子,或賣或自己吃。端午前後,到粽葉山摘粽葉賣,那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啊。可你記得印象最深的是那年母親帶着自己的“閨蜜”到粽葉山摘粽葉,她們摘是摘盡興了,可你分明看到了外婆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樂意。要知道這粽葉山可是山裡人的不傳之秘,“外”人非請莫入,母親不經意間犯了這個大忌,難怪外婆不高興了。是啊,要是大家都跑到山上來摘粽葉,那粽葉還賣得脫嗎。

  夏天門前的桃李成熟了,雖然桃是毛桃,李是“賴”李,但為了不浪費,趕場天外婆總要摘些去賣,只是這種毛桃子,鄉下太普遍啦,買的人不多,記得有次外婆提了一篩去賣,你看到她幾乎原封不動又提回來了。秋天是個收穫的季節,紅薯、豆子等等,收都收不贏,可那是大人們的事,你卻忙着在後山挖野百合子,挖出來一顆,其興奮勁與在自家挖雞拱壩的感覺完全相同。挖了的野百合子,外婆把它掰開洗凈,放點肉蒸着吃,粉中帶甜,味道極好。要知道秋食百合,可潤肺補氣,實乃解秋燥之佳品。

  說到吃食,外婆做的紅薯粑粑那可是一絕啊。你最喜歡那種用小紅薯做的,秋天收了紅薯,把它放在家中自然涼着,涼到咪咪潦,洗凈放水,再用文火慢慢蒸煮,直到熬出了裡面的糖分,紅薯粘在一起,水也熬幹了,再拿出來晾曬,這樣做出來的紅薯粑粑色澤鮮艷,甜糯綿軟,這要算我們小時吃過最好的零食了。外婆走後,這絕技只有大姨得了真傳,所以每到過年的時候,大家到大姨家去拜年,最盼望的就是大姨拿出那一塊塊金燦燦的紅薯粑粑,當然大家都有份,嘗了還要帶點回家,要是去晚啦,那就吃不到這樣的美味了。

  還有一種紅薯粑粑是用一種特製的工具做的,把紅薯煮熟后,揉成一團團,然後拿一些放在那種工具里(經朋友提醒,那東西應該叫刮紅薯片箱子)先刮一下,然後再推平,就做出一張張薄薄的紅薯粑粑,放在竹曬盤上暴晒,晒乾後放在谷堆里,(既防潮又吸收了稻穀的精華,可謂貯藏妙法),等過年時要麼做炸紅薯片吃,要麼就直接吃,是過年必不可少的“換造”(零食之意)。

  冬天,山上可以挖冬筍,冬筍長得很深,你每次挖都半途而廢,後來總是要舅舅們來撿場。冬筍有新鮮的吃法,更多的是做干冬筍吃,來年青黃不接時,它就是家裡的常菜。

  冬筍的筍殼也有別緻的用處,外婆總是把它留到第二年,端午節用來包筍殼粽子吃,那樣的粽子特別大,吃一個就當得一餐飯,似乎與粽葉粽子有點不同,但到底區別在哪裡,你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至於包筍殼粽子這門技藝,我母親得了真傳,每年端午節總要包幾個來吃,我吃過,與外婆包的是一個味兒。這幾年,它已經被慢慢淘汰了,因為大家都吃不了這麼大一個粽子了。讓它永遠停留在我們的記憶中吧。

  冬天,是個相對比較清閑的季節。但是逢趕場天,年近六十的外婆每次都會背一根楠竹去街上賣,一般能賣到一塊錢,貼補家用。要知道那時我們的學費一個學期也只要三、五塊,一塊錢也很值錢呢。

  冬天還可以燒炭,做各種竹製品賣。這門技藝被大舅全面繼承,即使到現在,家裡根本不缺錢用,而且腿腳極為不便的情況下,他還要邁着趔趄的步伐到山上去砍竹子,背回家,一個人慢慢的織箢箕、竹籃、竹篩等,樂此不疲,這門活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寄託。

  因為你那時年紀小,竹子背不起,但力所能及的事也幫着做一些。比如跟着外公去對面的香荷山撿松子就是你最樂意的事。去香荷山,有兩條路(實際不止,應該還有很多條路,但你沒走過),一條要繞很遠,路很平坦,另一條路就在屋對面,陡峭異常,幾乎是垂直而上,也不知七十高齡的外公怎麼能如履平地,氣都不喘一口就到山頂,只能說他老人家練就了爬山的童子功。你則是連滾帶攀,手腳並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上去。到得山上,一片好大的開闊地,到處撒滿了松子,因為你到了松樹的王國。撿滿一簍松子,你還意猶未盡,站在山頂,看四處群山環繞,白雲悠悠,你在暢想山那邊的世界會是什麼樣,是一樣的山山相連,還是別有洞天呢

  多年以後,你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香荷山駕着一朵祥雲,落在山腰處,隨即,陶淵明的世外桃源赫然閃現在你眼前,三五幾個農人在山坡上勞作,人們悠閑地哼着古老的歌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如哉”

  真有這樣的世外桃源嗎?這真的是山外面的世界嗎?我不知道。

  當然,你還砍過柴,背過柴。最喜歡的是砍那種冬茅草,燒起來嗶嗶啵啵作響,相傳魯班就是根據這草發明鋸子的。還有就是撿枯枝,抓蓯毛,拖砍下來的杉樹枝。要知道山裡的人根本就沒有煤燒,全是燒柴,有時候乾柴燒不過來,剛砍下的濕柴拿來救急,每次總是燒得煙霧繚繞,於是山裡特有的吹火筒就發揮作用了,對着那一堆柴火,使勁地吹,火就又重新燃起來了。但這樣經年累月的燒濕柴,煙熏火燎,導致外婆後來患上了鼻ca,早早地離開了我們,我想這應該是病因之一。那時的你,對這樣一件新式武器,超感興趣,每看到火熄了,總第一個搶着去吹。過年的時候,親戚們匯聚一團,最鬧熱的絕對是燒得旺旺的火塘邊,大家談天說地,訴說家長里短,似乎三天三夜也沒有一個完。是啊,多少年啦,你還是恍如昨日一般懷念那時的火塘歲月。

  四

  有一段時間你總是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外婆家住了那麼久。想不起自己睡在哪,也想不起外婆家房子有幾間,室內是如何擺設。還是後來記起那個小廣播才打開你的記憶之門,一下子茅塞頓開,豁然開朗,鮮活的畫面,鋪天蓋地,洶湧而至。

  外婆家一共有四大間屋,中間的堂屋極為寬敞,左邊一個大通間,外公外婆住,有兩張床,還有一個大衣櫃對床而立,窗檯邊有張書桌,冬天挨着書桌有個火桶,挨着書桌,有個黃桶櫃,用來盛各種食物,比如花生、紅薯片,一開始你睡在這間屋後面一張床上,後來搬到堂屋二樓上,那是用木板搭建的簡易床,小小的你,也算有了獨立空間。很快你就愛上了這張床,因為床下面正好有個小廣播。它的聲音並不大,只有靠近才能聽清楚,它一般是早晚七點鐘播一次,但卻包羅萬象,有國家大事,有歌曲聯唱,還有小孩最喜歡聽的評書,當然也有大隊發的什麼通知啊,農技知識宣傳,不一而足,反正你每次是聽着它入眠,又聽着它起床。多年以後,學校發給你一個烽火牌收音機,讓你很長時間重溫了這段舊夢。

  堂屋靠右的一大間屋,隔成兩間,前面大舅一家住,後面細姨、滿姨住,最靠右的那間屋也分成兩半,前面二舅住,後面滿舅住。

  屋裡冬暖夏涼,每間屋都有那種老式的樓板樓梯,直通二樓,二樓全是上好的杉木板鋪就,絕對的環保無毒害。這可能也算山裡人靠山吃山的一大便利,那些木材不能背出去賣,用來自家砌房修屋,好像也沒有誰來干涉過。你最喜歡的是在那種木樓梯上爬來爬去,炎熱的夏日,坐在樓梯中間歇涼,腳放在樓梯外蕩來蕩去,覺得很是愜意。還有你對那高高的門檻也印象深刻,因為好幾次在屋中疾跑,都被它磕倒,依你小小年紀,就是跨過去,也要費力費神呢。

  屋後面有一口自然而成的山泉井,是全家的用水來源,但它流得超級慢,總是不慌不忙,一旦人多,水就用不過來,只好到屋下幾十米遠的水池去打水,那水不能吃,只能用來洗臉、洗衣服、洗菜。

  外婆家除了過年親戚們匯聚一團,平時很少客人來訪。你記得有一天下午,家中突然來了一位你從不認識的客人,她身量高大,皮膚白皙,面相和穿着都顯得大方貴氣,你以為這應該是一位多年未見的遠方客人,很可能是大城市來的。(後來詢之母親,母親說那是外婆的親妹妹,住在南塘)我當時正在寫作業,外婆與這位客人一邊納鞋底,一邊嘮家常,好像一整下午就那麼悄悄地過去,一晃就到了黃昏,真的是“昏昏燈火話平生”,“醉里吳音相媚好”。當天晚上,客人在外婆家歇了一宿,第二天硬要告辭回家,外婆怎麼留也留不住。只好送她回家,你看到外婆一送送出了好遠,送客人安全過了那座搖搖晃晃的杉木橋,還在橋對面寒喧了半天,才依依而歸。此後,你再也沒看到這位客人。(前些年,這位你應該叫姨外婆的客人以八十高齡仙逝,母親得知后,告訴了我,我陪母親到姨外婆的靈前敬了香、磕了頭,也算了了兒時心愿,謹此祝願她老人家在那個世界與外婆重續舊緣,再話家常)

  外婆家還養了一隻小白兔,除了可以剪兔毛賣貼補家用外,對你而言,多了一個最好的玩伴。小兔子真是大自然的精靈,那會說話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大耳朵,走起路來,一蹦一跳,可愛之極。它的膽子很小,總是喜歡躲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吃青草。你每次去捉它,它就頑皮地跑開,與你捉起迷藏來。給它剪兔毛時,卻顯得溫順異常,真是一個乖巧的小寶貝。

  後來,不知這隻小白兔的結局如何。多年以後,一位熟人請你吃兔子肉,你幾乎忘了這件事,當兔子肉進了你嘴裡時,你才發覺它多麼難吃,然後那種嘔吐感油然而生,真的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啊。

  聯想到今日還有人在堂而皇之地大操大辦所謂“狗肉節”,你只有哀嘆這古老民族永遠沒有一點長進,總是在醬缸文化里腐朽,發臭,周而復始。是的,你是一個堅決反對吃狗肉的人,理由有二:其一,你生肖屬狗,不能自己吃自己,其二,毋庸置疑,狗是這世界上最通人性的動物,對狗的態度,亦體現對人性的態度。不好意思,要得罪一些吃狗肉的朋友啦。但我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從內心來說,皈依弘一法師,謹守最嚴格的佛門戒律,是你這個凡夫俗子最大的衝動。

  你一直認為人生的最高境界:一是弘一法師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悲欣交集”。其次是京華煙雲的姚老先生,“竹杖芒鞋輕勝馬”,“明朝散發弄扁舟”,“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亦算是一種中國式的儒道互補吧。(弘一法師的佛與儒融合在了一起)

  或許這只是你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滾滾紅塵,人生豈能輕看破,你只不過是一隻蜉蝣而已。

  五

  你曾經以為會與這青山綠水以及這裡的人們相濡以沫,地老天荒。可是不久,不經意間犯下的大錯讓你的美好生活戛然而止。

  那還得從山腳下的小學校說起。在那短短的兩個學期里,只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扎羊角辮辮的女生,另一個是叫小虎子的男生。一次上體育課,你與羊角辮辮手牽着手去兩三里路外的代銷店買東西,買了幾顆糖粒子,還買了一個文具盒,你記得最清楚的是兩個人走在田野間,一路談笑,活蹦亂跳,再後來,她把那個文具盒送給了你,這應該是你讀小學收到的唯一一件禮物。你不明白,依你那時的膽小、愛臉紅、愚鈍、沉默(如山裡的墨珠子)何以得到她如此的“青睞”。

  小虎子則是一個正宗的山裡娃,爬樹掏鳥窩,逮兔子抓野雞。。。。。。可謂樣樣皆能,你這個悶葫蘆與他在一起,仿若蛟龍入海,徹底地釋放自己,每次都玩得不亦樂乎。這又得說起體育課啦,那時的體育課,沒有專業的老師,就是把大家放到學校旁邊的一塊稍加平整的空地上玩,一開始在空地玩各種常規遊戲,漸漸就玩膩了,於是三五幾個跑到附近的山林去探險,捅馬蜂窩,掏鳥蛋,爬高高的松樹,摘松子做投擲遊戲,那樣的山野樂趣,現在的小孩難以體會到了。

  與小虎子玩,最刺激的莫過於偷粉筆。因為教室是老土磚屋,不知是誰,把教室門口邊的一塊磚頭取了出來,日久月長,這個洞經過大家的掏弄,慢慢地竟然可以爬得人進。(所謂狗竇大開是也)於是有一天,趁學校沒人,小虎子悄悄帶你來到洞邊,只見他哧溜一下,像只老鼠很快就鑽進了教室,你也依樣畫葫蘆,蹲下身來,先把頭伸進去,可能是你的身子有點大,或許是第一次干這樣的活,業務不精,所以掙扎了半天,加上小虎子連拽帶拉,才順利鑽出來,好像你們為這次艱難的成功還擊掌相慶了幾下。然後你們就像老鼠見到食物一樣撲向講台上的粉筆盒,首先不慌不忙地把不同顏色的粉筆各拿出一支,到後面黑板(前面的黑板是老師專用的,不敢僭越)上開始寫字,畫畫,寫滿一屏后,自我欣賞一番,再拿黑板刷刷掉,接着又來,周而復始,樂此不疲,最後寫畫盡興,才戀戀不捨拿了一兩盒粉筆夾帶身上,爬出教室。要知道那時粉筆也是很值錢的,一根粉筆值幾分錢,平常只有老師可以在黑板上板書,學生很難得有操刀的機會。

  可能是受偷粉筆的影響吧,(一直沒有被人發現),你的膽子突然大了起來。一天放學,再次走過那片桃園,(是你上學的必經之路)望着那滴到眼面前的水蜜桃,你終於經受不了它的誘惑,戰戰兢兢伸出手,開始去摘那又大又紅的桃子,在快要成功的一剎那,你忽然聽到一聲暴雷,“誰在摘桃子?”,然後緊接着一個孔武有力的漢子向你嗵嗵嗵追過來,你下意識地撒腿飛奔,一口氣跑到溪水邊,然後一邊喘氣,一邊查看後面的追兵,發覺他沒有追過來,才稍稍定下神,一腳跨過那塊大溪石,心事沉沉爬回家。

  犯下如此大錯,你一直忐忑不安,心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沒多久,學校放暑假,細姨通知我,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送我回家。你聽聞此言,如晴天霹靂,把你炸得暈頭轉向,不知所以,你木獃獃收拾完自己的東西,木獃獃跟着細姨一路走,走過小水池,走過菜土,走過杉木橋,走過“土地平曠,良田桑竹”,到了那塊大石頭邊,望着那日夜不息的溪水,忍耐了多時的壓抑、愧疚、自責噴涌而出,化作暴漲的溪水,如山呼海嘯一般,嚎啕痛哭起來,你只覺得天已傾塌,山河變色,這樣從山頂一直嚎哭到山腳,到大街上,細姨對你這種罕見的、撒潑式的嚎哭使勁了百般技藝,卻收不到一點效果。看你在大街上還是如此眼淚鼻涕一把刷,她決定改變原來的計劃,暫時不坐車,帶你在老街七轉八彎,轉到街上一個親戚家(後來才知道是老姑外婆家,是細姨的親姑奶奶)打尖。也許是初到一個陌生地方,你停止了那种放賴式的哭泣,而是好奇地打量這間屋子和室內擺設,它是臨街的一個鋪面,有一個露出的窗檯正好用作售貨櫃,門是那種一塊一塊可以取下,又可以裝上的散門,靠門邊有一條長凳,你有點怯怯地坐在這張凳子上,看那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忙着為我們泡茶。後來細姨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個包子,你接了過來,一陣狼吞虎咽,然後你就恢復了正常,好像剛才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回到自己家以後,一段時間,你總是坐在堂屋旁邊的石板凳上默默出神,鬱鬱寡歡,唉,我那可愛的小白兔,催人入眠的小廣播,大山裡的松子、野百合,溪水裡的螃蟹、小魚蝦,還有剛剛認識的小虎子,羊角辮辮,更有那“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悠”。。。。。。

  我知道,從此以後,你由一個矇昧無知的兒童轉變成了一個朦朧少年,你隱隱感知到這世界上有愛你的,也有不愛你的,有你深深眷戀的,也有難以割斷的不舍。。。。。。

  很多很多年,你一直塵封了這段既令你無限快樂又令你無比心酸的往事。直到前些年,機緣湊巧,不經意地與細姨談起這件事,問當時送我回家,是不是偷了人家的桃子。她的回答令你大吃一驚,她說那個人找她說是說了這件事,但只是好心提醒她,“剛剛發現你外甥摘桃子呷,被我喊咯一聲,跑咯哩,莫是把他嚇壞了吧。”

  不是這個原因,那又是為什麼呢?她說出了另一個緣由,讓你將信將疑,是真的嗎 是她為了維護你那可憐的的自尊心,還是。。。。。。這終究是一個謎,依你這樣的榆木腦袋,看來一輩子也難以解開了。

  只是多少年後,聽到《鎖麟囊》春秋亭外這一經典唱段時,觸景生情,還是禁不住淚如雨下。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

  此時卻又明白了,(流水)世上何嘗盡富豪。

  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遇人為什麼這樣嚎啕?。。。。。。”

  六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八年後,你重回舊地,寄住山腳下的細姨家,到幾里路外的中學讀初三。(因為天生數學太差,第一次中考失利,無臉在原校復讀,只好再次求助於當小學老師的細姨,插班到街上的中學就讀,依賴教數學的趙老師悉心輔導,再加上自己的卧薪嘗膽,總算度過自己人生的第一道難關,在此向那位永遠溫和、耐心、無私無怨的趙老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這期間,外婆家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滿姨考到遙遠的北方讀大學,舅舅們都已成家立業,外公外婆又砌了新屋,和滿舅一家人住在一起,老屋歸大舅、二舅住。中間一年帶妹妹去沖里拜年,因天色已晚,大舅、二舅霸蠻留我們在老屋歇,留得眼淚秧子都出來了,你還是執意要下山。沒有外婆駐守的老屋,你有一種深深的陌生感。

  再後來,你得知外婆得了重病,在長沙住了很久的院。一天,你在快要到學校的路上,忽然一輛公共汽車,停在你面前,你看到哥哥牽着外婆緩緩下車,望着這張飽經風霜、大病初癒的臉,向來遲鈍、木訥的你竟然不能置一詞,既沒喊一聲外婆,也沒有任何安慰的話,而是稍作停留,便徑自走了。事後,哥哥大怪你不通人情,你亦無從辯解,或許應了這句話,情到深處情轉薄。

  過了幾個月,就傳來外婆去世的噩耗,出殯的前一天,你到沖里為外婆送行,看着母親、大姨、細姨在外婆靈前哭天搶地,滿舅兩眼紅腫,你差點就要淚如泉湧,但不知什麼原因,那眼淚在眼眶裡轉了一個圈,生生地咽了回去,終究沒有掉下來。

  第二天,因為要上課,清早便向外婆辭了行,沒有送外婆上山。

  坐在教室里,你整個地心神不寧,拿出筆來,準備給外婆寫一點文字以作紀念,可當你寫下“我的外婆,望着您那飽經風霜,滿是皺紋的臉”這一行字時,竟然再不能寫下一個字,你只能望着窗外的綿綿青山、泱泱河水默默出神。

  時隔二十餘年,再次面對這行字,你仍然無法續寫下文,這是多麼深重的悲哀。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靈魂。”

  甲午五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