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季節的一把刀,發於新硎。
天地都換了新顏了。各種植物破土而出,鋪天蓋地,像是從人的記憶里只消一個晨夕而瘋長出來的。村莊里,村莊外,樹木蔥蘢,蒿草茂盛,泥土的顏色開始減少。我在莊子的周遭轉了很久,可我找不到去年的那株草。
這樣一個農曆的五月,人在甘南。
大田裡,農人的種子已落地,莊稼苗才有拃多高,清晰的苗眼兒在渾黑的壟上,綴成了一道綠線。在這個季節,有千萬條這樣的線,在村莊外糾纏,且那線會一點點地變得粗實。綠,像眼泉子,正從土裡不斷地冒出來。
我拎把鋤,悶着頭,走出村莊,隨着出村的土人,腳前腳后地進到綠意剛苫地皮兒的田裡,把過多的莊稼苗子蹬開,而留出最茁壯的一壟壟青禾,精心侍弄,讓它們經風經雨,氣催地長起來,長成一大片封壟的莊稼。大地,從此難再露面。
在播種的時候,人已在田裡,可我必須回庄去拿一件忘掉的叫做點葫蘆的農具,並把它扛在肩上,重新走出村子。當我再次返回田裡的時候,看到父親已經躺在田裡睡著了,人橫在壟上,身子斜斜的,一連穿過了四五條壟溝。當時我的心就有一個部位怦然一動。我意識到,父親老了,他可能已不適合來田裡。剛剛在天地間掀起的熱風,以及他的酒醉,正把他的一顆頭顱攪得昏昏沉沉。父親許是太累了,他和家裡的牛和馬一樣,都飽經風霜,他在田裡忙碌了一生,他正一步步地走向蒼老,他老在春種秋收的田裡,也老在泥土的村莊。看到了父親,我彷彿看到了我的明天。那是另一個老農,一個肚裡白白有點墨水的老農,可那又如何?我屬於山裡。
就在這樣一個逐漸走向忙碌的季節,端午來了。我在村莊的邊上披着露水采艾蒿回來,在家裡的大鐵鍋里煮了一盆土雞蛋。我抱了一抱的艾走進村口的時候,迎面碰上木匠孫二叔,他正急匆匆地走出村去,奔了他記憶里的一片艾蒿叢。那片艾有幾年了,長在村南的土梗旁,一戶人家的地頭,已經有一尺多高,泛着灰灰的顏色。
我記起少年時的端午,總是父親趕早去采艾蒿回來,後來是姐姐,而我一直是躺倒在土炕上,睡懶覺,直到飯桌放炕上了,雞蛋也上了桌,被窩才被母親拆了,並塞給我只紅皮的滾燙的雞蛋在手裡。
在村后,和張家的孩子把雞蛋從衣兜里掏出來,放到地上,滾下山坡,雞蛋從而碎了,蛋黃都跑出來。山上的青草長有寸許高,有翅膀還未生全的螞蚱在蹦。有一個農人,站在山頂,手裡牽着根線,趁着風,把紙蜻蜓放飛起來。一幫孩子被這東西強烈吸引,都飛奔過去,圍着那農人,問這問那,心裡癢得厲害。記得那時的天很晴朗,很藍,有潔白的雲。鄉風緩緩地吹頌。
在每一個端午,我都想到屈子。在鄉村,不知還有誰能想到他,且把一把艾蒿偷偷地擺在村后,呈給他,默默無語地告訴他,一千多年的時光風波翻過,世道並沒有大的改變,人也都還是老樣子,人始終不能脫離動物的族群,而接近神聖,我一直處於動物的世界,沉重呼吸。人把身子從地拔起來,凌駕了動物,那只是痴人說夢。
在五月里,有一匹大頭大腦的狼尾巴拖在地上,像把掃帚,從村西的草甸上慌張但不乏從容地竄上東面的山坡,甸子里有幾條牧羊犬在羊倌的慫恿下從後面緊追不捨,身後的蹄下揚起了一陣土煙。追上前面的狼了,那狼仍然面色不改,步調不亂,一副目中無狗的模樣。後來被狗追急了,那狼便掉轉身,衝著群狗戳定了身子,低頭,怒目,呲牙。那幾條狗馬上就驚懼了,全都不約而同地掉頭朝山下的來路跑,身後從又起一片土煙,有幾個農人在附近的田裡,連同草甸上的羊倌都看達到了,便不禁好笑。
五月,我依然獨處在一邊,依然喜歡胡思亂想。想在個人世間,我已苟且數十年,心裡有悲喜充盈,但更多的是隱隱的痛。我已麻木,不知那痛何以來,但它着實明明地存在着,我倒懷疑起它的與生俱來。
一個年頭,便逢一個五月,那我的匆匆的幾十年,就有了一大把的歲月和端午抓在手裡,這是我的微薄的積蓄。我沒有刻意地去收藏住什麼,可有些東西,它們在我的腦子裡卻早已經生根發芽,深入骨髓。我總是無法忘掉一些往事,歲月像篩子,有一些東西漏掉了,但總有一些東西留了下來,並在我的心坎里沉澱和變得脈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