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個池塘。池塘里有魚，還有烏龜。
冬天不大看得見魚，更看不見龜，都躲進塘底的石窩裡或堆石的縫隙里去了。塘水清澈，也有些寒涼蕭瑟，若是積了雪，更是幽幽的澄明，像一面鏡子。一小叢枯黃的葦草、荷葉仍堅挺在水中，微風一動，一圈圈的漣漪便從葦荷的莖稈間四散開來，復又平靜。
春暖花開，池塘里便漸漸有了生氣。雖然荷還慵懶着不醒，葦先發了新芽，剛剛吐綠的柳枝時不時輕撫一下水面，連翹開着黃花也探到水裡，於是水也一天天綠起來，魚啊龜啊就在這綠水中活泛了。
魚有二三十條，大大小小花花綠綠斑斑點點的，三五成群，悠然自在地游，有時又匯成一大群，浩浩蕩蕩地游。魚總是想聚在一起，即使為爭一小塊麵包而你死我活的，攪得水花四濺，旋即又相隨相伴地游在一起，相爭、相安都是那麼的自然不過。要是偶爾落了單，便惶惶然，急急地左顧右盼，大家都到哪兒去了？
烏龜大約五六隻，也許八九隻，也是有大有小，應該是龜爺龜爸龜孫好幾輩兒了，又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卻彼此不搭理，都孤獨地、寂寞地浮着盪着，短短的四肢懸在水裡，偶爾才擺動兩下，轉個身、換個地兒，依舊孤獨寂寞着。有時也會爬到堆石上，擠在一起曬太陽，但還是視彼此若無有的樣子，顯不出一點親近，一個個撐着脖子一動不動，寂寞的像雕塑。大概只有繁殖的時候它們才會彼此接觸一下，也許更該說是“配合”一下吧，過後仍舊獨往獨來，一副樂得孤老終生的態度。
龜就像是活在自己的內心裡，寂寞是它的本性。那種安然的樣子，就好像它們並沒覺得寂寞，或者根本就是在享受着寂寞。寂寞讓它們自在，自在得無欲無求，自在到了藐視外在。換做人，真不知這要具有怎樣強大的內心才能做得到。而魚顯然是害怕寂寞的，只有聚在一起才坦然，才安心。然而據人的經驗，聚在一起未必就不寂寞。怕寂寞就因為還是有寂寞；也正因為有寂寞，才會怕寂寞。若是相聚、相對着在一起卻又寂寞着，那該是更加刺心的寂寞了。龜們像是參透了這個道理。
作家梁曉聲有一篇關於寂寞的文字，說因為靠了思想的能力，無論被置於何種孤單的境地，人至少不會喪失最後一個交談夥伴——自己。自己與自己交談，他足以抵抗很漫長很漫長的寂寞。不知龜們是不是就這樣地抵抗着漫長的寂寞。或則它們真的無欲無求，那也就無所謂寂寞了。
可惜，因為有“思想的能力”，人不可能無欲無求，所以是人都可能遭遇寂寞。幸而，正因為有“思想的能力”，人便可以戰勝孤獨，抵抗寂寞，甚而真的可以孤孤單單地享受寂寞。只要內心不枯竭，哪怕坐對一塘死水，看到的也是風景。
寒水 2014.6.25.
池塘里的風景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