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坐班,觀察起了一個學生。這應該說是我的愛好,我喜歡看着那些比我年輕多的生命,那彷彿是一次次鮮活的回憶。個體的生命無法回頭,但是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他人身上回味自己曾經的歲月,我想任何人——只要比我們年輕,都會有我們以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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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學生的外號叫太監,這是一個極不友好的外號,但是在他們嘴裡卻叫的那麼自然,他似乎也接受了,因為我平時聽到別人如此喚他的時候,他很自然的反應,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憤慨。我想起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叫我偉哥,我當時就用凳子砸過去,從此彼此視為冤家,其實他並沒有惡意,事實上,在我上大學以後,我的外號還是叫偉哥,就因為我的名字裡帶着一個偉大的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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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髮很亂,卻又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一撮一撮的,上面有着明顯的白色斑點,在燈光的照耀下格外顯眼,格外油亮,我猜想他一定很久沒有洗頭了。早上我還看到校長把學生都集中起來了,要求他們正確的擺放自己的棉絮和洗刷的物件,但顯然並沒有管到他們的頭上。我想起我小學的最後一年,因為山上的學校被撤消了,我只能到鎮里的小學讀書,父母為我租了一個房間,跟同村的一個夥伴一起住,說是房間,其實就是人家廢棄的倉庫,裡面都是老鼠,我清晰地記得晚上老鼠從我的臉上的爬過,我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有一回父親順路來看我,見我我頭髮凌亂,臉色黝黑,質問我是來讀書的還是來討飯的。其實我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洗頭洗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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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服非常陳舊,深褐色的,有點暗。顯然穿在他身上有點偏大,這讓他的頭看起來更小,也讓他的頭髮更亂。其實我小時候都穿着哥哥穿下來的衣服,每一年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媽媽能為我買一件新衣服,做一條新褲子。我記得非常清楚,有一年別人送了母親幾條褲子,穿在我身上倒也合身,只是褲襠處有一處明顯的縫補,有一回我們幾個同學出去拍照片,我本想做幾個瀟洒的動作,但怕這樣做會露餡,於是動作扭捏拘謹,很是讓女生嘲笑了一回。我奇怪那時候我的內褲為什麼這麼容易壞,或許是穿的年月太久,也或許是本身質量就不好,那寬緊帶很快就只剩下“寬”的功能了,有一次跑步,我硬是被自己滑落的內褲給攪拌倒了,而且還啞巴吃黃連——有苦無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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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鞋子很普通,是那種假冒運動鞋,黑色,兩條藍色的邊修飾着,他顯然並不介意這雙鞋,因為他一直把兩條腿放在外面,交在一起,伸的直直的,腳尖還搖擺着,很休閑的樣子。我那時候母親就讓我穿解放鞋,這讓我很沒面子,雖然我崇拜解放軍,卻討厭那鞋,感覺那是父親他們穿的。但是我懼怕母親,所以還是穿着它去上學,為此我很少走動,整天都坐在位置上,怕別人注意到我穿了解放鞋,尤其是被女生看到,我怕他們取笑。後來我終於解放了,再也沒碰過那棕綠色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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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告訴大家他在忙着什麼呢,並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忙着抄作業,而是在下棋,別誤會,那棋並不是真槍實彈的,棋盤是畫在紙上的,而棋子卻是用幾張紙片代替,更絕的是他並沒有對手,敵我雙方都由他一人扮演,左手對着右手的戰役,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動作很嫻熟,我看見很多棋子被左手拿下,也被右手吃掉,那似乎是一場艱難的戰役,他卻遊刃有餘,猶然一位將軍,運籌帷幄。我以前並沒有那樣的聰慧,只是一個勁的想着出去玩,甚至還爬出圍牆去偷人家的莊稼,然後整夜坐在溪灘上,燒一堆篝火,烤着吃。我就這樣遊手好閒地度過我的初中生涯,卻在最後一個學期奮發圖強,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理解是什麼給我那麼大的力量,讓我下力氣補回所有的課程,並考上了唯一一所重點高中,並且是班級里唯一一人。由此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如今我的頭不髒了,臉白了,衣服新了,鞋好了,連內褲也再沒有因為跑步而滑落過。我的父母都因為我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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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他注意到我了,他迅速拿起一本書蓋在自己的棋局上,非常慎重的樣子,顯然他不想打亂棋局。我的感情很複雜,不知道是該勸他好好讀書,還是允許他這樣一直玩下去,雖然我是老師,卻固執地以為能否讀書是一種天生的緣分,強求不得。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棋局,如何運籌,全是自己的造化。我希望他會是一個生活里的將軍,而不真的是一個無能的“太監”。
本文作者:江南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