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彥子
媽媽一早就開始忙着洗粽葉,接粽繩,張羅着包粽子。想來,去年的端午粽子,彷彿還彌留着絲絲清香。
去年這個時候,媽媽因重度抑鬱症住進了精神病醫院。一家人為媽媽的病折磨得快要崩潰。每次去醫院探望她回來,媽媽憔悴、木訥、恍惚的神情讓我們寢食難安,愁腸鬱結。弟弟與弟媳從波陽趕回余干,探望媽媽時,母子淚水盈眶。大妹夫婦與小妹夫婦到醫院看了媽媽,給她送去各色食品。端午節那天,我與小妹一家大小去了醫院,送去了過節的吃食。見面后,媽媽說醫院今天也過節,裡面吃的都有,要我們把帶去的吃食帶回。離別時,媽媽讓我們不要來看她了,忙好各自的事,說完俯下身親吻了小孩。我們說了些寬慰她的話后,媽媽轉身向三樓的病房裡去了。目睹媽媽背影漸漸消失在樓道的鐵門裡,我們愣了好一會兒,才怏怏地離開了醫院。回來的路上,我暗自祈禱:媽媽,早點康復,回家過正常人的生活。
過了一周,我與小妹又去了醫院。媽媽看到我們,很興奮地告訴我們,她現在已經好了,可以出院,要我們立即辦理出院手續。我說,治滿一個療程再出院,免得以後複發。她哪裡聽得進我們的話,吵着要出院。我只好到主管醫生那裡說明媽媽的心愿,其實我也希望媽媽可以出院,但理智告訴我,即便可以出院,也須鞏固治療一段時間。媽媽住在那裡,與關在監獄沒有兩樣。一天二十多小時吃喝住在病房,上午下午,在護士的看護下到四樓天台上“放風” 幾小時。天台四周被高高的防盜網牢固圈了起來,避免患者跳樓逃逸或輕生。成群的患者透過密匝的鐵絲網,探望四周被高樓隔斷的天地,逼仄,壓抑,凄清。間或,幾隻麻雀燕子從鐵絲網前悠遊地飛過,這是她們唯一的風景。
醫生要求媽媽再治療一段時間,怪我們家屬探視過於頻繁,助長媽媽逃避治療的慾望。道理是這樣的,可我們也不想這樣。想到媽媽病情,我們抑制不住地來了,看上一眼媽媽才放心。我返回病房,對媽媽說,醫生不同意你出院,再治一段時間,對你的病情有益。媽媽流着眼淚說,這裡是監獄,一天也呆不下去,反覆強調她的病好了。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幫媽媽辦理出院手續。醫生也無奈,同意出院。
媽媽出院后第三天,突然中暑,打了兩次吊瓶,病好了。不久,腸胃出了問題,肚子老是脹脹的難受,吃不下,睡不着,站着難受,坐着難受,躺着難受,一天到晚無所適從。買了些助消化的葯給她吃,不見效果。后又給她開了兩劑寬中理氣消食化積的中藥,對她說如果還不見效,就到縣醫院檢查。沒想到,喝了一劑中藥,第二天趁我到外地招生妻子上班,媽媽在家服下早已準備好的農藥。那天幸虧大妹來家看望媽媽,小妹也從南昌回來了,發現媽媽服毒,及時送到縣醫院搶救。等我趕到醫院,看到大妹小妹坐在媽媽身邊哭成了淚人,看到醫生怕承擔後果不肯給奄奄一息的媽媽洗胃,只好轉院到南大一附院急救科搶救,才轉危為安。
第二天,媽媽脫離了危險,轉到三樓留置觀察室住院治療。不久,媽媽焦躁不安,時而坐起,時而躺下,一天一夜不曾合眼睡覺,埋怨大妹小妹把她送去搶救。醫生只管清除她體內的毒素,至於精神上的問題,他不管。我要求醫生給媽媽開些鎮靜或睡眠方面的葯,遭到拒絕。晚上,我再三要求值班醫生,才開了一版催眠的葯,媽媽終於入眠了,踏踏實實睡了十幾個小時,我們陪護的人也安心休息了七八個小時。第四天一早,我到了醫院門診大廳掛了兩個號:一個精神科專家號,一個腸胃科的專家號。吃過早飯,我與弟弟扶着媽媽到了精神科診室,診斷為精神病性的抑鬱症。在家出現腸胃方面問題,是抑鬱症引起的腸胃神經官能症,嚴重時易引起患者輕生。找到了病因,我們放棄了另個專家號。
專家開方,我們買了葯,回到留置室繼續治療。吃了精神科開的葯,媽媽即刻恢復了正常人的神情,開始喝稀飯、休息,但虛弱乏力不想活動。幾天後,媽媽心疼我們的錢,要早些離開醫院,到家裡療養。醫院做了各項化驗,一切體征正常,醫院同意媽媽出院。出院后,小妹留媽媽在南昌的家裡住幾個月。換換環境,有利媽媽康復,但覺得攪了妹妹一家的正常生活,很過意不去。只要媽媽好,委屈妹妹一家也值。
媽媽留在南昌妹妹家。我們回到家,很擔心媽媽生出些意想不到的事。隔一兩天我去一次電話,詢問媽媽的情況。隨着時間的推移,詢問的頻率由二天一次,到三天到一周到半個月一次。估摸着媽媽的葯吃完了,我在網上掛好號,與媽媽約好,由妹夫帶着媽媽到一附院門診處與我會合。媽媽一直住在南昌,到過年時才回家。真虧了小妹夫慈孝,挽留媽媽住在南昌,一起生活了半年。媽媽生性敏感多疑,眼裡容不得沙粒,經不起半點委屈。如果妹夫微微露出不悅,媽媽定要立即返家。可見,小妹夫半年來做事說話很小心,對媽媽百般順從。
媽媽回來過年,精神正常。我很擔心她病情複發,反覆叮囑她按時服藥,千萬別吝嗇錢,該吃到什麼時候就吃到什麼時候。媽媽的健康,就是我們的健康。媽媽年輕時吃了不少的苦,爸爸過世早,心裡孤苦。想到這些,我間或到媽媽身邊聊會兒家裡家外的事,提醒她按時服藥,有時,明明知道還有葯,還是要問一句,有葯嗎?沒有說一聲,好早些買。媽媽聽后總微笑着答道,有呀,還能吃上多少多少天。看到媽媽臉上的笑容,知道媽媽很慰藉,因為有兒子關心她在乎她。人老了,生怕成了家裡多餘人,被兒女輕視遭人冷落。老人能吃多少,小碗飯、幾筷子菜而已。而他們渴盼的還不是兒女的一聲呼喊與幾句冷暖關心?!可是,我們常常借口忙,生活不易,對老人不屑過問,甚至見了面難得投去一個和悅的眼神,置老人優樂於不顧。如果哪一天,我們也老了,面對着一張張冷若冰霜的臉孔,時常聽不到兒女一句暖心話,那會是怎樣的凄涼、心疼與失望!
媽媽坐在桌邊莊重而細心地包粽子,把她的愛與歡喜包進了一個個一串串飽滿而翠綠的粽子里。走近媽媽身邊說,不是你,過節粽子都吃不上。媽媽很得意地說,你們也要學學,過節粽子總歸要吃的。沒有粽子,哪還叫端午節?
又到端午節了,媽媽又老了半歲。今後的歲月里,媽媽日漸衰老,髮髻漸近銀白,心裡更加孤寂落寞。我們阻止不了歲月對她的侵蝕而老態龍鍾,但血濃於水的親情能使她少些凄苦,多些欣慰。在親情的陽光里,她滿臉的皺褶定能舒展如秋日菊花,安適,平和。
於沙窩小區19號
農曆五月初四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