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又有親人悄悄離開我在的世界,要不是那天去墳地送姐夫,老伯一定要拉着我去給父親上墳。我以為我的心足夠堅硬,可以面對外面的風雨了,更不會再次想起父親。可是,一場親人離散的突然變故,讓我在很多年之後的日子,還是莫名的又想起了他,想起了沉默的父親,以及父親的沉默。
父親的沉默很特別,也最讓人感覺印象深刻。無論生活怎樣逼迫,無論急躁的母親怎樣嘮叨,我的父親都用沉默默默承擔著。於是,沉默,逐漸成了我對父親的首要認知。
說實在的,我曾經以為他是窩囊的。對兒女寵愛順從,對妻子聽話順從,對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順從。從不說半個他們不願意聽的話,更不傳話。什麼話到了他的嘴裡,就像進入了保險箱,金貴得很!很多年之後,我才懂得這句話----最好的表達是沉默,而不是語言。
父親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母親總說他是老好人。在兒女面前不會說半個不字,只要兒女說的,即使會讓他生氣,也總是會溫和的微笑,不帶半分慍色。鄰居們對父親的評價是---最和善的人,最嬌寵孩子的人。當然,也是最好的父親。老實的父親,因為善良、老實厚道一直為人們所認知着。
母親是一個要強的人。她做事雷厲風行,有頭腦,反應快,說話速度都透着機靈。於是,自然家裡的一切,母親是主要主事兒的人。我們長大了的時候,母親還是如此。於是,我們也曾經抱怨過。甚至不懂事的我還說是母親壓榨了父親,所以父親才會總是如此的沉默。
於是,母親總是說,如果她不這樣,在生活中是會被別人欺負的。事實上,母親的剛強也的確為我們擋了很多的“風沙”。比如:門前的宅基地被別人擠得不留衚衕出入的時候,母親就用男人的氣魄和別人據理力爭,卻不讓父親出頭。那時,我也甚至會在心底對自己說,我長大了,絕不找窩囊廢的男人,我要替媽媽出頭,不讓她受氣。
可是,隨着我逐漸的長大,父親的沉默越來越讓我理解了。他不多言,是因為他知道和最親的人辯解也是傷害。他不辯解媽媽對他的數落,只是憨憨的微笑,其實是一種更大的包容。他知道,親人之間無需爭執你對他錯。母親的嘮叨,母親的執拗,他身為一個男人都懂得,都理解,也都包容了。對於母親的抱怨,身為一個男人的沉默也是最大的愛和包容啊。
在工作上,父親很出色,他是礦裡面當時掙錢最多的男人。他的工作上的出色,他的努力上進,善良忠厚一直被村上的鄰里們稱道着。他們說,父親是八級老闆子,能掙錢。母親,找了這樣的好男人是福氣。
可是,母親對父親是有微詞的。他嫌棄父親在自己的父母面前的懦弱,讓她一個人在獨居老家的日子受了奶奶的氣,受了不懂事的小姑子,小叔子們的氣。以致很多年之後,只要母親和我們受了氣,或者是哪裡不順心了,自己解決不開了,都會像提開水一樣,提起這段讓母親心理痛苦的往事和父親計較。
於是,這個時候,父親總是不辯解,也不說話。他不會抽煙,也不喝酒。這個時候,他會坐在灶台邊沉默的低着頭燒火。那頭,彷彿都要伸進火塘里,低到塵埃中了。這時,我們就總是很同情父親。嘀咕母親的嘮叨,母親的蹈小茬,不饒人。那時,我也埋怨父親,幹嘛不站出來替自己的女人撐腰!
可是,在我獨立生活之後,我懂得了,一個男人的愛是多麼的寬厚。父親的不計較,不抱怨,不爭執,不辯解,其實正是對妻子的呵護。因為,一方是父母,他不能抱怨;一方是辛苦共難的妻子,他不能爭執傷他的心。所以,他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替母親幹活。這該是一個男人對自己所愛的人多大的寬容和理解啊。
此後,父親退休后的日子就是替母親在家裡照顧家,做飯,洗衣服,替兒女看孩子。一個個的孩子在父親的精心看護下長大了,母親不願意乾的事情他都替她做了。也許,那時母親還沒有感覺到父親寬厚的溫暖給予她的擔當。但是,很多年後,父親離開了,母親獨自面對的時候,我從她的言談中了解到,她懂了。可是,我的父親,我沉默的父親已經離開了,永遠的離開了......
很多年後,我在張愛玲的文字中讀到了--因為愛他,她的愛深深地低到塵埃里的字句。我深深懂得了,有一種愛就是用沉默悄悄的承擔。
我的父親,他不言,不是因為他輕微;他不言,不是因為他無言;他不言,不是因為他不懂愛;他不言,不是因為他不會辯解。只是他更懂得有一種呵護叫做沉默。沉默的愛,就是無言和擔當!
在我們不可捕捉的塵世的運命中,我們不要管無情的背棄,我們不要管苦痛的創痕,更不要總是執拗和較勁兒。因為生命中有人愛你的時候,他只有維持一瓣香,在長夜的孤燈下,可以從陋室里的胸中散發出來。那種對任性的包容,就是沉默。
最是愛深沉默中,悄無言,無顏色,足可惜!讓世界的吵鬧去喧囂它們自己吧!讓湖光山色去清秀它們自己吧!讓人群從遠處走來或者自身邊擦過吧! 我只要用四個手掌,圍成一個小小的谷,在純粹只有我們自己面對的風雨黑暗中,在我們的世界里唱着一首叫做沉默的暖暖的歌。
許久以來,我一直在找一個理由來說明我為什麼愛我的親人們,可是我找不到,因為我不能把對你們的愛只限定於一個理由。我們要全心全意默默地開花,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生命很簡單。我們只有一條命,那麼就讓我們把它賣給識貨的人。對於一切不相干的,不了解的事情,所有的言說都是自心的顯現與投射,我們選擇無言。為別人心理的投射而生氣,不是太不值得了嗎?
安靜無言並不是陷入空白,而是有一個更深廣、更澄明的所在。
凡是心靈具足的人,都是善於沉默的。父親用他一生的忍耐和沉默教會了我一件事----沉默是愛的最好言語!感謝你,一生善良性格溫潤的我的沉默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