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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疊影情深闃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外太祖母家的後門外有一株番石榴樹,那是我們幼年時常去的地方。番石榴樹高十餘米,肆意撐開的樹冠足有三十幾平米方,在樹下仰望的天空從葉隙間漏下光,和那時的我們渴望的眼神,在一顆顆青色碩大的番石榴上交匯。

  夏季初到,我們已經蠢蠢欲動了。清晨醒來,幾個表兄弟不約而同地來到樹下,撥開枯葉叢,地毯式地搜尋不費吹灰之力的收穫。站在樹下,有時偶有一陣風吹過,我們總會專心地聆聽,希望那熟悉的“咚”的聲響能從枯葉叢中的某個角落傳來,便可趨之若鶩地撲過去。即便僅拾得二手的番石榴(被蟲蛀或鳥啄食過的),心中也暢快如風。

  身手敏捷的孩子倏地一下就上了樹,枝蔓便是他們的王國,他們像猴子一樣在樹枝上來回攀爬跳躍,為摘得那最高點的番石榴而沾沾自喜。很多時候,年齡小的便在樹下接應,即便只分得一杯羹也自得其樂。

  至於這株番石榴樹是何人栽種的,我們未曾獲知。詢問母親,母親說她很小的時候,這顆樹就已經長成了,然而我卻隱約地感覺到與這株番石榴樹有一種莫名的因緣。

  談起這番石榴樹,不得不提起外太祖母。曾聽大姨說,外太祖母一生坎坷,十八歲便嫁於第 一個外太祖父,新婚不到一年,外太祖父突發惡疾,未留下一兒半女,便撒手人寰了。幾年後,在族人的撮合下,外太祖母與小叔子組建了新家庭,誕下外祖父等三兄妹,唯獨外祖父存活了下來。

  時光製造快樂,也醞釀悲傷。第二個外太祖父四十餘歲便去世了,外太祖母一人毅然決然挑起了家庭的重擔。長輩們口中的外太祖特別很能幹,田間勞作、挑肥擔擔等勞動能力一點都不遜於成年男子,那長期因負重而被壓彎的腰背成了她勞碌的形象寫照。( 散文網: )

  後來外祖父成家了,生了五個子女。本是其樂融融的家庭,卻再一次遭受了命運的摧殘。外祖父因操勞成疾,三十齣頭便與世長辭。在外太祖母當時五十多歲的人生里,已多次飽嘗了陰陽兩隔的苦痛。我無從得知她的內心是如何煎熬的,或許唯有後門外的那株老番石榴樹見證了一切,在春華秋實的自然更替中,聽到了她夜裡孤獨的抽泣聲。

  而後的時光,兩個女人拖着五個孩子艱難度日,家中的餐食只有在年節時才能吃得上幾口米飯,平日里大米湯、地瓜渣就已是不錯的伙食。母親年幼時便得和兄妹們分頭外出撿柴火、畜糞等,曾因兒童好玩的天性而遭到外祖母的狠打,那瘦小的雙手被放在板凳上,被木棍一次次敲打,那錐心裂肺之痛讓她永生難忘,而對外祖母的耿耿於懷也成癮了。

  生活有時就像灑了鹽的傷口,你擋不住那劇烈疼痛的到來。外祖母在外祖父去世8年後的某日,突然憑空消失了。外太祖母帶着孫女們數日四處尋找,最後在離村七八裡外的外村找到了已另結新家的外祖母,但外祖母已執意不回了。這一打擊,讓外太祖母狠下決定:絕不允許孩子們與外祖母再有任何瓜葛。對於一群十幾歲的孩子而言,少時的懵懂已然成了他們生活的奢侈品和快進鍵,不必趕的鴨子也要自己上架了,他們毫無選擇地踏上了為活着和分擔的自覺之路。

  時間將少年變成了丈夫,將少女變成了母親,外太祖母家迎來了最小的二姨的嫁期。迎親的隊伍來到家門口,二姨哭着上轎,那簌簌而下的淚水早把出嫁的喜悅淹沒了。在許多人看來這是以哭來庇蔭娘家的鄉土風俗,可她的兄弟姐妹和外太祖母都分明聽得她那悲戚的哭喊:自己沒有母親來送自己出嫁。這樣的終身遺憾,引得兄弟姐妹們放聲痛哭,近八十歲的外太祖母亦是老淚縱橫。或許這樣的場景在母親、大姨的身上已經上演過了,對於外太祖母而言,身上的擔子那天總算可以放下了,但人的心總觸碰不得那些柔弱,曲調未成情已泛濫了。母親的兄弟姐妹們對外祖母的怨恨或許又加深了,而幾公裡外的外祖母是否能感受得到呢?

  許多事情真的需要時間來沉澱,等待物是人非的某一時刻終,水落石出。

  2013年南方的九月仍擁着暖意,收穫的季節里並不只有歡樂的笑聲。外祖母在一場符合農村邏輯的小病治療中,永訣人寰了。在她生命的最後幾日里,她舊家的子女們紛紛前往探望。我與母親通電話了解外祖母的病況時,母親語調哽咽。驀然回想起母親常對我念叨起外祖母的種種不是,而今看來,再如何大的怨恨,在血緣相傳的親人死亡面前也總會釋懷的。而我們在這塵世匆匆走一遭,死後攤開的掌心其實也在明示着:每個人空手而來,也必將空手而去。

  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如某位哲人所說的,從死亡的角度來看待人生,也許生命中不會充斥着那麼多倔強,不會有那麼些跨不過去坎了;他(她)或許會從生命消亡的頂峰上,注視生活的尊嚴、謙卑和淡然,用心地迎接每一場雨的降臨;在陽光潤澤的每一寸時光中,享受最高生靈的禮遇、歡愉和幸福。

  曾讀過倉央嘉措的詩句:“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外祖母,一個畢生未曾離開過農村的女人,也在印證着這句話。

  原來外祖父在世時,零星經營糖果、香皂等食雜,他病故后,外祖母繼續操持着生意。可不料正是這營生,讓母親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失去了母親。

  當年外祖母外出進貨時,經過七八裡外的吳村,有人給她說媒拉縴,介紹一名鰥夫。這鰥夫曾提出讓外祖母嫁於他,他便讓小女送嫁我大舅。或許,這就是外祖母忍心割下那群與之終日廝守的兒女的正解吧。孰知外祖母到新家后,先是遭到了丈夫的毒打,而後又在冷眼相待中渡過了失望的日子,直到她在新家的兒子出世。我從不敢想象,外祖母原本瘦小的身軀是怎樣忍受拳腳相向的痛苦,也許也沒有人知道她的肚子里裝下了多少辛酸的淚水。

  死者已矣,生者當安。只是這安生的圈裡難免有些與亡者勾連的影像會喚人去追憶,就像許多人一直依靠回憶,懷念過去,慰藉自己。關於外祖母,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那些番石榴。

  那年我大約七歲,父母親外出勞作,我在古厝房門口的紅磚上隨意塗畫。接近晌午,一個喊母親的名字極其熟稔卻略帶怯怯的聲音從大門飄來,在門外的奶奶也跟着走了進來,告訴我說這是我的外祖母。

  我怯生生地叫了聲外祖母。心中想,原來外祖母就是這樣的啊:頭上系著一塊紅絲巾,皺巴巴的小臉,深凹的小眼睛,一張抿着皺紋的嘴,那下顎微向上翹,手臂上還挎着一個有蓋子的竹籃子,有點像現在動畫片里的鴨媽媽。

  聽到我的一聲叫喚后,外祖母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口中露出了幾顆銀白色的鑲牙。她旋即從竹籃子里拿出兩顆番石榴遞給我,我也毫不客氣地吞食了起來。那番石榴雖嬌小,但馨香撲鼻,對於當時的我最驚訝的莫過於它那粉紅色的果肉了。我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了起來,兩顆番石榴一溜煙就全下肚了,眼睛又直勾勾地望着那神奇的竹籃子了。

  母親回來后和外祖母寒暄了幾句,外祖母便走了。我兄弟們是最大的收穫者,滿滿一盆的番石榴在數次嘴饞中早已所剩無幾了,而這顆小小的番石榴也成了我童年的一種期待。

  想翻過番石榴這一頁,可母親偶然間的一句話又讓我心疼不已。

  我年幼時,家中曾經營水果生意,每到柑橘的季節,母親總會把壓傷和稍有腐爛的柑橘挑出,然後切除掉那些不能食用的部分后,自己未嘗食一口,便拿與我們分享。從那時起,我自以為是地想母親和我一樣是極其喜愛柑橘的。直到有一日母親和我在回味那段時光時,我自以為然地向妻子道出母親的水果愛好,一旁的母親突然說:“我最不愛吃柑橘了,我愛吃的是番石榴。”

  “番石榴?”這個錯愕的答案硬是把握的心神折騰了一番。在那瞬間,三十幾年來為人子對母親的關切,在一顆番石榴的分量前,似乎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或許,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那顆番石榴因為某個人在某個時刻就已佔據了她的心房,任時光如何流逝,那種情愫賡續至今。

  而今,那株番石榴樹和兩個把番石榴種在我童年記憶中的人都已不在了,感謝上蒼把那個愛吃番石榴的人留在我身邊,讓我去感恩與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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