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不好的月光，月完全被遮住了。
我把門反鎖了，搬來一根大木棍，抵住門。因為今天早上，那幾個小孩子，何以看我幾眼？
我怕的有理，那青面獠牙的面容，白厲厲的牙齒齊刷刷的排着，嘴上抹着人油，抿着嘴笑……
趙桂德的狗又叫了起來，彷彿還有細碎的敲門聲。
我嚇得背脊發冷，他們來了，來吃我了。
一九?六年三月六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二
他們沒來，為什麼？
到了大街上，鄰居們在交頭接耳的議論什麼事，連趙德貴那隻狗，也往裡鑽。有人時不時伸出頭來望我，沖我笑。我嚇得直哆嗦。突然我恍然大悟，他們昨天的確沒來，他們在討論怎麼吃我。至於他們在說什麼，我豈能不知，他們一定早已布好了局。
趙桂德出來，看我兩眼。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裝出不知道的樣子，依舊走我的路。
走在路上，那幾個小孩，也看我幾眼。眼神同那趙桂德的一樣。我立刻明白，他們也是吃人的人，我也知道，是他們的娘教的。我忍不住大叫：“你告訴我。”他們笑着跑開了。那樣子，同那抿嘴笑的人一樣。我看了從頭冷到腳尖，他們也等着吃我。
我依舊走着。想：我同那些人有什麼仇，他們為什麼，為什麼要吃我。我沒有得罪過他們。特別是那些小孩，也睜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
我彷彿又看見了那青面獠牙的面容，白厲厲的牙齒齊刷刷的排着，嘴上抹着人油，抿着嘴笑……
他們也許吃光了他們想吃的人，他們吃完了我，可能會相互吃。不吃人的人家，也許只有我們這一家了。
一九?六年三月七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三
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她的兒子，嘴裡說道，“我呀！我要咬你幾片肉才出氣！”他眼睛卻看着我。她的眼神，同那趙桂德的一樣，那麼陰險，她的臉色也一樣鐵青着。我立刻明白，她也是那伙人，也是吃人的人。我吃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走過來，全都陰笑起來。我心想：他們來了，要動手了，要吃我了。大哥跑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二哥裝作不認識我；他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大哥和二哥是歷來我最相信的。他們不是吃人的人，即使他們是，也不會吃他們的親弟弟吧。可是那件事，那件把我關在屋子裡的一件事，把他們出賣了。他們也是吃人的人。他們竟然要吃他們的親弟弟！天下怎能有這樣的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弟弟！
冷靜下來想一想。大哥原來走南闖北，也是吃過一點點人的，他吃我，我也想的過去。可二哥，二哥明明知道人是不可以吃的，他還要吃，他是明知故犯！
我詛咒吃人的人，詛咒他們頭上長爛瘡，詛咒他們腳底下流膿，詛咒他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一九?六年三月八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四
今天起床，二哥把一條煮熟的魚端過來。那魚沖我翻着白眼，似乎也想害我。一塊魚肉進了肚，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也許這只是魚，我想多了，但是也可能是人，裝扮成魚，暗暗的下給我們吃。想到這兒，我把那魚肉吐了出來。
吃過早飯不久，大哥領來一個穿白大褂的老頭兒。那老頭兒演技不好，我一眼認出他是劊子手假扮的，宰了我，好多分一塊肉。他把我的手腕抓住。我以為他要從這裡開刀，可他沒有，只是在把脈，他演得真像。他握住我的手腕，一雙賊溜溜的眼珠子到處亂竄。他閉了一會兒眼睛。他一定是想看看我是肥是瘦，何時可以吃。這等功勞，可以多分一片肉他真開他那雙賊眼睛，說：“不要胡思亂想！”然後對大哥說：“靜養幾天就不會胡思亂想了。”靜養，養肥了，自然就可以吃了。
我想去園中走走，可是被二哥堵住。我只好在心裡研究他們將如何擺布我，我是不吃人的人，他們要吃人，吃不吃人的人。
一九?六年三月九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五
有什麼事，過幾天再想一想，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我正是如此。昨天那個老頭兒，即使不是劊子手假扮的，也是吃人的人。因為他們的祖師那個李什麼珍，寫的那個本什麼綱目里，明明寫着人肉可以煎食，還不是吃人的人嗎？
此時進來一人。我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回答道：“只有到荒年，才吃人，你看看外面，是荒年嗎？”我看看外面古樹、古房，頭上是照耀過秦朝的明月，腳下是盤古開天闢地時就有的大地，水是大禹治的黃河，現在時自清兵入關就有的清王朝，窗外事自秦王嬴政是就有的社會。我知道那人是吃人的人，但還是鼓足勇氣地說：“現在難道不是荒年嗎？如不是，怎樣才算荒年？清王朝大勢已去，難道不是荒年？你們雖然是人，但是你們是吃人的人！”那人回答道：“你想多了。”我繼續說：“我沒想多。”他說：“人吃人比你想象的更可怕，不過只是很少。”我說：“怎麼個少法。”他說：“老百姓不就在被吃嗎？”我問：“被誰吃？”他說：“這個，不好說話。”我又問：“你是吃人的人嗎？”他回答：“我……我如果說是，你會怕我，我如果說不是，你會不信。”“快說，你是不是。”我說完一抬頭，那人不見了。
他是逃了？還是怎麼了。我往外望，出奇的看見了大哥，他一定又要去商量怎麼吃我。可是怎麼不見二哥。
一九?六年三月十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六
這幾天，我一直把木棍抵住門，這幾天一直沒有寫日記。無論其他人怎麼叫我。因為最近有兩件事。一是最近妹子死了，她才五歲，我懷疑是被那伙人殺來吃了。母親也死了，她也被那伙人煮來吃了。她們死時，大哥二哥沒有擺靈堂，沒有辦喪事，沒有下葬，也沒有看見屍體。
二是在鄰村間村，有一個大惡人，被大家打死了。掏出心肝，拿來用油煎着吃，肉拿來烤着吃，骨頭拿來剔牙，骨髓吸着吃，油拿來存着，吃面時可以用。連孩子也跟着一起去吃，被大人教壞了。他們死了，被吃了，現在該輪到我了。救救我！救救我！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七
又是幾天，我一直呆在屋子裡，幾次暈倒，嘴唇乾裂。這幾天我一直沒有吃飯，沒有喝水。這幾天，好多鄉鄰來到我屋門口，叫我出來吃飯喝水。我不是傻子，出門就會被他們吃掉。這樣連續幾天。我用耳朵貼在門口，聽到大哥嘆了口氣，然後說：“都出去，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知道了，他們給我戴上瘋子的這頂帽子。這時他們一貫的作風，就像前幾天那個大惡人一樣，大惡人就是他們給他戴的帽子。真惡毒。
他們長着獅子的凶心，兔子的懦弱，狐狸的狡猾，蛇的陰險，鬼的可怕，蠍子的毒辣……
我不會開門，我寧可餓死也不被他們吃。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三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八
今天，那人又回來了。這次我看清了他，他二十來歲，面黃肌瘦。
我問他：“上次你為何而逃？”
“上次時辰到了，天快亮了。”他說。
“天亮？”
那人說：“開天闢地時，有一批蟲子，他們時常吃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我搖搖頭，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他說：“蟲子是妖，以為多吃人就能成為真人，可是卻招來一片罵聲。有的則暗地的吃人，沒人發現，也沒人看見。雖然成了人，但是心卻還是同那石頭一樣。那些蟲子要報復人，把他們煮來吃了，輕一點的弄得家破人亡。他以為這樣天就看不到，可是世間萬物，無一可以逃出天的眼睛。人在做天在看，這些蟲子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我一睜眼，那人又不在了。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四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九
我知道我所剩的壽命不多。因為今天寫字，都沒力氣。外面經常有人敲門。還有細碎的談話聲。今日，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吃人了。因為我就生活在一個兩千年來人吃人的地方。他是秦王嬴政開創的，一直到現在的光緒。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十
救救我，救救那些沒有吃過人的人，或者還有。消滅蟲子，消滅蟲子……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八日丙次壬戌狗年光緒即位三十一年
六年級:zjczj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