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奶奶家在農村,天然父母在城裡,由於工作忙不開,便把天然寄養在奶奶家,小時候的天然,認為奶奶是全世界最親最親的人.每當傍晚時分,奶奶就搬個小凳,坐在院子里,抱着天然講 “ 每個人都是天堂的一朵花,不過只有好人,每個人的花的顏色都不一樣,那要看這個人生前是什麼樣”.
每到這時天然總要問”:那麼多花顏色夠嗎?”
奶奶愛憐的撫摸了一下天然胖嘟嘟的小臉蛋,笑着說”:當然不夠,顏色一樣,可內容不一樣,花的內容,才是精華,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每個人死了以後,天堂里有會開出一朵花,那是他的靈魂”.
天然看看奶奶,又問”:那奶奶的天堂花是什麼顏色呢!
每到這時,奶奶就會顯出好嚴肅的表情,嚴肅的讓天然不敢看,奶奶凝望了天空好一陣子,才像說給天然聽又像說給自己聽似的說”:我的花.是寧靜的顏色,在天堂里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安靜的角落裡”.
天然不明白,剛要問,奶奶把中指放在唇上,不讓她說下去了.當然,這沒什麼關係,不知道就不知道,這遠沒有明天又沒有巧克力吃和這糖甜不甜對天然來說重要.一直到許多年後,天然都不明白,因為奶奶從不解釋,與其說奶奶從不解釋,倒不如說天然好多年都沒見到奶奶了,這都因為九歲那年……….
那年天然九歲,上小學三年級,那天,她放學回來,一進門,看到屋裡擺了好多糖,在屋裡還坐了兩個大人,細一看,原來是爸爸媽媽,天然好高興,因為爸爸媽媽每隔三年才來一次,撒嬌地撲到他們懷裡,奶奶也很高興.爸爸媽媽在家裡只住了兩天,第三天,天然放學回來,還沒進屋就聽見爸爸和奶奶在吵架.
爸爸高聲問”:為什麼?天然是我女兒,我要帶她回城就回城,你憑什麼不讓我帶走?”
天然是我孫女,她長這麼大都是我帶的,你要帶走,行,讓她讀完小學在走,她走了,剩下我一個人,該怎麼過?” 奶奶像是在為自己辯解,好像她做錯了什麼事一樣.天然看見,奶奶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
“讀完小學就完了,我已經把她放在你這裡九年了,還不夠嗎?”爸爸振振有詞.
“我回想天然的,我只想多跟孫女在一起些時間”奶奶無力的像個小孩子.
“你?國民黨,天然都讓你給帶壞了”爸爸大聲喊道.
剎時,奶奶彷彿遭了雷擊,她驚訝地看着爸爸,藏在眼裡的淚水像開了的水閘,流了出來,兩行老淚像小溪一樣,掛在奶奶的臉上.天然嚇壞了.奶奶從來沒有這樣過.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只有奶奶一個人在動,她默默地收拾着天然的東西,未等她收拾完,爸爸高聲叫道”:不用收拾了,天然不需要你的東西”說罷走到門口,看到了天然,拉起她就要走,天然掙脫爸爸的手,跑到屋子裡躲到奶奶身後,說”:我不要里開奶奶”.
奶奶抱起天然,說”:聽話天然,跟爸爸回去吧!”那一刻.天然看到了奶奶的淚.無力的眼神,她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和爸爸媽媽奶奶同時在一起呢?
奶奶把她抱到爸爸那兒,放下,推着她,爸爸不由分說,拉起天然就走,天然被爸爸拽着,回頭看看奶奶,奶奶倚在門口向她招手,她突然想起奶奶說的”天堂的花”那些話她似懂非懂.
在去往城裡的路上,爸爸陰着張臉,媽媽緊緊地握着天然的手,好像有人要搶走她女兒似的,天然一路上都在想”天堂的花”可她想不明白,她想問爸爸,可爸爸的臉色把她的話嚇了回去,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奶奶給我講過’天堂的花’她給你講過嗎?你知道什麼意思嗎?”她邊說邊看着爸爸的眼神.
爸爸瞪了她一眼,生氣道”:都是她把你帶壞了,以後不許說什麼’天堂的花’烏七八糟,真不該把你送回去.”
天然茫然地看着媽媽,媽媽拍拍她的頭說”:你還小,有些大人的事你不懂,就別問了,聽你爸爸的話.”
天然低下了頭.在以後,’天堂的花’便成了家中的禁詞,當然只限於寫和說,這幾個字,永遠無法從天然的腦海里抹去,她一直也想不明白,”天堂的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直到許多年後,她才明白,媽媽所謂的她不懂的事,原來是:在奶奶年輕的時候當過國民黨,在文化大革命時期被批鬥的很慘,不過她後來躲到國外去了,因為奶奶的父母在國外,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才回國,當然在爸爸小的時候總是同學嘲笑的對象,後來爸爸長大了,參加工作了,儘管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可是那陰影像一隻無形的手,讓爸爸受加薪,晉級層層阻撓,都是因為奶奶,爸爸便恨起奶奶來,儘管奶奶是他的母親,爺爺是共產黨員,因為奶奶被迫推了黨,奶奶的過去是全家人的陰影,當然,天然除外,直到現在她也這麼認為,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幹嘛.要攪到一塊呢?每當她這麼問,媽媽總是笑着摸着她的頭說”:孩子你不懂”.是的,天然不懂,她也不想懂,她只明白,奶奶是好人,她的”天堂的話”很美,而爸爸是聽過那個故事的.總之,天然覺得,大人的世界像一團亂麻,好亂.
天然真是忽略了.
天然現在上初三,齊齊的短髮,戴眼鏡,上初三不戴眼鏡簡直是奇迹.
這麼多年來天然對奶奶的”天堂的花”一直不曾淡忘,雖然一直帶在城裡.她很聽話,爸爸讓她學什麼她就學什麼.只是自從那次離開了奶奶家,她就再也不曾回去,每次過年,天然小心翼翼地提出要回奶奶家,爸爸的一個眼神,嚇得她不敢在說什麼,只好在心裡默默地祝福奶奶新年快樂,她想,奶奶一個人過年,會孤單吧!
那天,天然放學回來,走進家門,爸爸媽媽都在,桌子上放了封信,天然離得遠沒看清楚是誰的信,爸爸的臉色雖然陰陰的,卻有幾分傷感,媽媽則求助似地望着爸爸,天然覺得很奇怪,可書包里的作業不容她多想,馬上要中考了,作業多得可以堆滿一間屋子.她走進房間里,開始寫作業,不一會兒,她聽見爸爸媽媽的說話聲.
媽媽說”:回去看看吧!那好歹是你媽媽”
爸爸不回答.
“你說話呀!再不回去,怕見不到最後一面了”媽媽說完,便哭了起來.
爸爸仍然不說話.
天然坐不住了,她沖了出來,拿起信就看了起來,爸爸沒有任何反應,媽媽則一臉驚訝.
原來,奶奶病了,鄰居大嫂好心幫奶奶寄了這封信.天然看完不顧一切地衝著爸爸大叫”:奶奶病了,你都不回去看,鐵石心腸,我要回去”.媽媽連忙拉起天然,她怕爸爸發脾氣,安慰天然說”:再有一個月就中考了,快去複習吧!”說完偷偷地看爸爸,爸爸仍然沒什麼反應,天然被媽媽拉回屋子裡,那一夜,一家人都僵持着,誰也沒有一句話,在這樣的日子裡,中考居然被混到了,這些天來,爸爸的話少得可憐,但他卻一直沒去看奶奶.
中考那天,爸爸媽媽都來送她,天然這一個月複習的很不好,她都沒有信心了,然而,當她轉身向爸爸媽媽招手作為進考場前的告別時,她看見了,爸爸那充滿希望的眼睛,甚至有些淚水,天然受到了鼓舞,她昂首闊步地往裡走.她堅信,她的底子好一定會考個好成績的.
………….
漫長的考試終於結束了,當天然走出考場時.爸爸迎了上來,遞給她一張火車票,她一看,啊.是去奶奶家的,她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緩緩地手”:你不是一直想去奶奶家嗎?去吧”
天然欣喜若狂,她問爸爸”:你不去嗎?”爸爸面無表情地走開了,留下一長串問號給天然.
列車啊,再快一點吧!天然終於知道什麼叫等待,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奶奶家,她終於可以回去了,她下了火車,轉汽車,又步行了一段路,奶奶家的小院就在眼前,六年了,一點也沒變,她來不及觀看小院,急着跑進屋子裡,啊,奶奶,她親切地呼喚着,她激動萬分,可一進門,卻如同澆了一盆冷水,她楞了,屋子裡的東西都沒變,只是多了難聞的氣味,像是人的垂死掙扎,光線好暗,奶奶躺在床上,臉像發酵麵糰，只是不該往日的慈祥，她走向前去，輕輕地喚了聲:”奶奶.” 奶奶睜開眼睛,無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天然”奶奶叫道,天然一下子撲在奶奶身上痛哭,天然在奶奶家住了五天,奶奶的病情一點點惡化,天然領着奶奶看了好多醫生,結論只有一個,是胃癌晚期,這是最後幾天了,天然好傷心,在那幾天里,她像又回到小時候的日子了.奶奶時常神志不清,常常絮絮叨叨地講過去的事,天然也終於懂了”天堂的花”.原來在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奶奶受不了批鬥,幾次想自殺, 爺爺就給奶奶講”天堂的花”的故事,奶奶信了佛,靠着這個信念,沒有尋短見,爸爸那時還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奶奶常會坐在樹下掉淚,每當這時,爸爸就會用小手擦乾奶奶的淚,用稚嫩的聲音說:”媽媽不哭,天堂的花是不會哭的.”除了”天堂的花”爸爸也是奶奶的精神支柱.
第五天,奶奶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她已神志不清,但還是讓天然聽明白了,她要天然放一束屬於她的天堂的花在她的墳前.在奶奶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以後,天然奇迹般地發現爸爸媽媽出現在門口,爸爸已淚水滿面,手中握着一束白色的石竹花,天然剎時懂了,奶奶的天堂花就是石竹花,一個只屬於她的寧靜的花.
辦完了奶奶的葬禮,在第二天夜晚,天然來到奶奶的墓地里,遠遠地她看見了爸爸,天在下雨,爸爸把一束潔白的石竹花放在了奶奶的墓前,放聲大哭,雨水摻拌着爸爸的淚水一起流在奶奶的石像上,天然想, 奶奶一定會聽見的,她會原諒爸爸的.
在準備回城的那一天,爸爸媽媽還有天然一起來到奶奶的墓前,那裡堆滿了石竹花,靜靜地襯托着奶奶慈祥的臉,在天然心裡的某一個角落裡,又多了一片白色,純純的,靜靜的,天然抬頭看看天, 天那麼藍,襯托着幾朵白雲,像是一個笑臉,那一定是奶奶和她的天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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