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姑母留給我一隻安哥拉貓,在我見過的動物裡面,這隻貓要算最笨的了。一個冬天的晚上,我的貓偎在暖暖的爐火旁,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那時候兩歲,在大家見到的貓裡面,就數我最胖、最不懂事了。小小的年紀,我已經相當自命不凡,瞧不起家庭的舒適與溫暖。可是托天之福,我偏偏落在你姑母家裡!好老太太把我當心肝寶貝。我在櫥裡邊有一間真正的卧室,鋪着鴨絨褥子和三層被。飲食的水平也和卧具不相上下,什麼麵包啦,湯啦,那是從來不吃的,要吃就是肉,新鮮的帶血的肉。
但是在這甜蜜舒適的環境中,我卻只有一個願望,一個夢想,那就是從半開着的窗子溜出去,跳到屋頂上。主人的撫愛讓我膩煩,柔軟的床鋪使我厭倦,我已經胖得連自己都感到噁心,從早到晚享福,實在是太無聊。
你要知道,我一伸脖子,就能從窗口看到對面的屋頂。有一天,四隻貓在那兒打架,它們尾巴高聳,鬚毛直立,在大好的太陽底下,一邊在藍色的石瓦上滾來滾去,一邊還快活地罵罵咧咧。我從來不曾見識過這樣新奇動人的場面。從此,我明確了自己的信念:真正的幸福是在屋頂上,是在這扇小心地關閉着的窗子後面。人們那麼小心地關上櫥門,櫥里不就藏着肉嘛!我從這一點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我擬定了逃跑的計劃,在生活里除了帶血的肉之外,總該有點旁的什麼東西,一種你還不知道的,但是一心嚮往的東西。一天,人們忘了關廚房的窗子,我就跳到了窗下一個小小的屋頂上。
屋頂上多美啊!周圍一圈寬寬的接水槽,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我愜意地順着接水槽走着,腳爪深深陷進細軟的稀泥里,暖暖的,說不出有多舒服,簡直像是在絲絨上走路。太陽曬得很熱,我身上的脂肪都像要融化了。
不瞞你說,我的四條腿直哆嗦,在我的快樂中還雜有恐懼。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一陣恐懼害得我差點在石瓦上摔一跤。三隻貓從一所房子的屋脊上直衝到我面前,兇惡地號叫着,一看我快嚇暈了,都把我當成大傻瓜,它們告訴我這是鬧着玩的。我於是也和它們一塊號叫,痛快極了。這些浪蕩鬼不像我那麼傻胖,看見我像球似的,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鋅版上滑來滾去,它們都笑話死我了。它們當中一隻老雄貓待我特別友好,處處指點,我感激不盡地接受它的教導。
啊!這兒離你姑母的安樂窩有多遠啊!我在接水槽里喝水,連加糖的牛奶我也從來沒覺得有這樣香甜。我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一隻母貓走過,一隻怪可愛的母貓。看見它,我心頭就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激動。直到那時,只有在夢中,’我才見過這些脊背柔軟的美妙可愛的玩物。我的三個同伴和我,我們一齊衝上去歡迎這位新來者。我搶先一步,向那可愛的母貓大獻殷勤,這時,一個同伴在我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大叫了起來。
“算了!”老雄貓說著拉開我, “以後還會遇見別的呢!”
遊盪了一個鐘頭以後,我覺得胃口大增。
“屋頂上有什麼吃的嗎?”我問我那位雄貓朋友。
“找到什麼吃什麼唄。”它極有見識地回答。
可這個答覆很叫我為難,因為我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找到。好不容易,我看見一間閣樓里,有個女工在準備早飯,窗下的桌子上擺着一塊好極了的排骨,紅紅的,看着就眼饞。
“這該是我的啦!”我好不天真,這樣想。
我跳到桌子上,叼起那塊排骨,可是女工看見了,朝着我的就是狠狠一掃帚。我丟下肉,惡罵了一聲,趕緊逃跑了。
“你越出你的界限了,”老雄貓告訴我, “放在桌子上的肉只能遠遠地欣賞,要找吃的,還得上接水槽里找去。”
我可從來不明白廚房裡的肉是不許貓吃的。我的肚子開始提嚴重抗議。老雄貓叫我別灰心,說是要找好吃的得等到晚上,晚上我們可以下去,到街上去翻垃圾堆。等到晚上!它說這話時平心靜氣,活像個冷酷無情的哲學家。我呢,一想到這麼長時間吃不上飯,簡直覺得要暈倒了。
四
夜慢慢地降臨了。下了霧的夜晚凍得我渾身冰涼。不一會兒又下起雨來,尖利的風夾帶着雨絲,細細的,滲透了一切。我們穿過一座樓梯的玻璃門走下樓去。街道這時看上去是那麼醜陋,不再有陽光普照,不再有適意的溫暖,也不再有光閃閃的、可以那麼舒服地在上面打滾的白色屋頂。腳爪在泥濘的石板上打滑。我辛酸地回想起我的三層被子和我的鴨絨褥墊來了。
一到街上,我的朋友就開始發抖,它盡量縮着身子,縮着,一邊鬼鬼祟祟地沿着牆根溜,一邊叫我儘快跟緊它。它看見一個走車馬的大門就趕緊逃開,還慶幸地咕嚕咕嚕直哼哼。我問它為什麼要逃。
“你沒看見那個人有一個背簍和一個掛鈎嗎?”他反問我。
“不錯。”
“這就是了,如果我們被他發現,他就會把我們打死,叉在鐵扦子上烤熟了吃。”
“烤熟了吃!”我嚷起來,“這麼說街道不是我們待的地方噦!我們什麼也吃不上,反而要讓人吃。”
五
這時候,有人把垃圾倒在門口了。我絕望地在垃圾堆里翻。尋,只找到兩三塊滿是灰土的乾巴骨頭。這時我才體會到新鮮的凈肉是多麼好吃。我的朋友熟練地扒着垃圾,領着我到處奔波,不慌不忙地走過街上每一塊路石,直到早晨。差不多有十個小
時,我一直淋着雨,全身凍得發抖。啊!該死的街道,該死的自
由!我是多麼懷念我的牢獄啊!
天亮了,老雄貓看見我步履蹣跚,便神情古怪地問:
“你受不了了嗎?”
“哦,是的,”我回答。
“你想回家了?”
“當然,不過,怎麼能找到家呢?”
“來吧,早晨看見你出來,我就知道像你這麼胖的貓,生來是不能領略這種歷盡艱辛的、自由的樂趣的。我認識你的家,我送你回去吧!”
這隻品格高尚的貓,爽直地講出了這番話。到家的時候,它對我說了聲“再見”,絲毫也沒有激動的表示。
“不,”我叫道,“我們不能就這樣分手,你跟我一塊回家去,我要和你共享我的床鋪和肉,我的主人是個好心的女人……”
“別說了!”它沒有讓我說完就粗暴地打斷了我,“你是個傻瓜,我在你那軟綿綿的安樂窩裡會悶死的。你那種富足的生活對沒出息的雜種貓是合適的,自由的貓決不肯以牢獄的代價去換取你的肉食和鴨絨墊子……再見吧!”
它又跳到屋頂上。我看見它那瘦長的身影在朝陽的撫愛下快活地抖動着。
我回到家裡,你的姑母拿起撣子把我着實教訓了一頓,我也心悅誠服地領受了。我盡情體味着溫暖和挨打的樂趣,當主人打我的時候,我心裡樂滋滋地想着:她馬上要給我肉吃了。
六
“你瞧,”我的貓在炭火前伸了伸懶腰,得出了它的結論,“我親愛的主人,真正的幸福,那天堂,就是被關在一間有肉的房間里挨打。”
我這是講給貓們聽的。
白色的塔
還記得那座塔嗎?那座白色的塔。
“當然記得。”你這樣說,我也這樣說。儘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儘管我們現在已經長成大人。
那時候,我們櫻桃溝還藏在大山的褶皺里,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什麼樣兒的,我們不知道。大人們不帶我們出去。我們也不敢像大人那樣站在路邊招招手,讓飛跑的汽車停下來捎上我們。我們常常站在路邊,久久地看着遠處,看着路盡頭、山盡頭的那一片迷迷茫茫的、淡藍的天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那重重疊疊的綠色的山巒后,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個白色的東西,像一座塔似的高高矗立着。
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們去問那些坐過汽車的大人們。汽車正是從那個方向來的,興許他們知道。
“滿世界新鮮玩意兒,誰還注意那個?”有人那樣說。
“別是你們看花眼了吧?我可是一路瞅着,連眼皮都不敢眨。”有人那麼說。
總之,大人們也弄不明白,那個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夕陽從山脊后探出半個臉蛋,留戀地朝遠處那白色的塔影瞅了最後一眼,便消失在起伏的山巒後面。只有那白塔般的影子還醒目地浮在一片深黛色的暮色中,遠遠看去,像大海里的一面白帆。
要是能飛過這重重疊疊的山巒,去那白色的塔前親眼看一看,該多好啊!於是,我們壯着膽子,學着大人的樣子,站在路邊,遠遠地見汽車來了,便招招手。可汽車像沒長眼睛一樣,徑直開了過去,倒是噴了我們一臉一身的黃灰。
終於有一次,一輛卡車吭哧吭哧地爬上坡來,不等我們招手,就自個兒停了下來。
我們反倒愣住了。
車門打開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叔跳了出來。“媽的,這老爺車!”他罵罵咧咧地打開了車蓋。
我們這才明白,這車並不是為我們停的,但我們還是滿懷希望地悄悄圍了上去。等他拾掇好汽車,用棉紗擦着手時,我便壯着膽子開口了: “大叔,捎我們一段路吧!”
絡腮鬍子轉過臉來,不耐煩地問:“捎你們?你們幹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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