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於喧囂的孤獨,或離奇的服務生。——最近很喜歡的赫拉巴爾
三十五年來,漢嘉用一台打包壓力機處理廢紙。廢紙中,從百科詞典到藝術哲學無所不有。漢嘉骯髒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工作之餘每天閱讀一本好書,字字句句都得到時間被手持鏟子的老工人充分咀嚼。但這份工作是如此底層如此骯髒,漢嘉的手指總是被暗藏在廢物堆的刮鬍刀片划傷,遇到從屠宰場上運來的血肉模糊的廢紙,還會被成群的蒼蠅圍繞,以至於他去啤酒店要一杯酒水,服務生都會厭惡地遠離他,他的額頭上留存着拍死的蒼蠅,袖筒里竄出小老鼠來。
就是這樣一個卑微的廢紙回收站的工人。卻定時為教會圖書館和民族學教授免費贈送好書,更會為了將普魯士王家圖書館精美藏書因成為戰利品而將按照廢紙價格:每公斤售價一外匯克朗裝上火車賣給瑞士和奧地利而深感犯罪感。“那時候我已在內心找到了力量,使我目睹不幸而漠然處之,剋制自己的感情,那時候我已開始懂得目睹破壞和不幸的景象有多麼美……”
人生的回憶就在這些和廢品發生的時刻被挖掘出來。母親的骨灰、舅舅腐爛的屍首;總是因沾染糞便而備受歧視和嘲笑的姑娘曼倩卡;只需要升起爐火做一鍋土豆墩香腸、偶爾也想放放風箏的無名姑娘後來死於集中營;辛苦生活的茨岡女人,總堅信會有漂亮的照片給她們……和歲月有關的愛和悲涼的片斷,在這個老鼠遍地的地下室里悠揚地浮現。耶穌和老子也會浮現在卑微的地下室里,被漢嘉看出兩廂對比后的奧秘。
知識、想法、回憶和蒼涼,彙集了爭戰的老鼠、瘋狂的蒼蠅,轟鳴的機器,造就了屬於一個孤寡老人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對人類文明的珍惜,如此便有新一種表現方式:在每一個廢紙包里放一本攤開的書,外層包裹名畫複製品,連同免不了被同時擠壓致死的骯髒動物,成為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這喧囂是我們無法憑空想象的,一個人關上嘴巴,卻在心底變得無邊無際的時候,會有此等喧囂。
到了最後,他親眼看到年輕人和新型打包機器即將代替他的位置、他和所有老式打包工人邊處理廢紙邊看書的工作方式,年輕人和孩子們練習將嶄新的書籍扯下封皮,將書瓤扔給機器,看都不看一眼,他開始不斷地重複說,“天道不仁慈”,書都被這些手扯得毛髮倒豎。處理廢紙變成沒有人性的工作,這讓漢嘉心痛不已。最終他失去了工作,以便讓位給這些機械工作、高效率的年輕人接替他的崗位和他的水壓打包機。
他便將失去一切。你會看到一個人失去三十五年來的唯一的生存方式和喧囂的孤獨時,便是無以延續的死結。他在微微的醉態中看到整個布拉格從外延、到自己所在的地點,全部被擠壓,打成一個巨大的廢物包裹。這究竟算不算髮自卑微個人的對世界極至的無望呢。
也許是這樣的暗示,或是不可避免的絕望,他真的將自己送往三十五年來朝夕相處的壓力機器。他最終將自己也打成了包。作為他鐘愛並熟悉的終結方式,安靜迎接不仁慈的命運,把自己等同於哲學和名畫,隱喻於最終的命運。
天道不仁慈。原本應該神聖的書本,本該人性的人,都會改變各種形式以證明天地人間的無法仁慈。虛偽、狂熱、粗魯、戰爭乃至現代化,都會將人變成被拋棄的對象。總有人被以不同的理由處死、恥笑、遺忘。而在此,這個在地下室與老鼠為伍的老漢嘉即便飽學經書又能奈何。
這個故事駭人聽聞的結局,在老漢嘉稱述了一生之後,變得那麼合情合理。便是極大的蒼涼。悲憫之心如此強烈,亦是作者一生的合情合理的結局。
我也讀過赫拉巴爾的《我曾服侍過英國國王》,一本關於小個子飯店服務生的人生故事,糾結在二戰的背景中,這個捷克服務生由卑微到富有,卻以某種喪失民族立場的背叛為前提,他的人生準則簡單而強大,只是想擁有一間屬於他自己的着名的飯店,成為百萬富翁。離奇之處在於,因幾張德國妻子留下的郵票而成為百萬富翁的他,卻寧可坐監獄,也要首先被承認為百萬富翁。貧富階層歷來互相歧視,但到了他這一步,已成諷刺,卻讓人為之悲憫。人生為何而存在呢,單純的普通人若有一個堅定的理想,是偉大還是更可憐。
赫拉巴爾的這兩部小說都精簡短小,卻充沛着悲憫的良知。糾纏在戰爭、政變等等重大人類社會變革背景中的微小主人公,都以其特有的智慧、堅忍和幽默感讓人心痛。
和他的短篇小說截然不同的是,《過於喧囂的孤獨》和《我曾服侍過英國國王》採用的是第一人稱自白敘述,幾乎沒有分段的習慣,一氣呵成,回憶和感想、描寫和幻想全部流水一般,讓人感到不是一般的流暢,而是迫不及待和萬般熟稔。因而,在這兩部風格獨特的小說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澀。對於任何一個讀者來說,這樣精彩、乃至離奇的人物命運都會引發一氣呵成地閱讀。若確定這是一種現實主義,我們卻不得不格外重視其中的超現實筆法。在某些殘酷的方面,他的自白敘述不亞於“百年孤獨”式的拉丁魔幻主義,出其不意的對比,出乎知識分子常識之外的細節,都將令滿足於溫飽城市生活的人產生前所未有的聯想能力(或是,無法實現的能力)。
這樣滔滔不絕地傾訴,能有多少人做到?同時是精闢的、文化的、悲憫地滔滔不絕,還能及時打住,巧妙轉場。
這部小說的開頭讓人莫名其妙艷羨了一瞬間,彷彿知識地獲得的確是那般享受的吸收過程。之後在他的層層披露中才恍然大悟,這個特殊課堂的髒亂差可謂到達極點。回想起曾經多少目睹過的廢品回收站的場景。我記得在高三的一個夏日,我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堆高教科書、參考書和各種模擬試卷,懷着幾乎悲憤的心情親自驅車去臨近的廢品回收站,看着一個外鄉人粗糙的手指隨意翻開一疊參考書,帶着某種不可言說地隱秘諷刺的笑容,對我說,都不要了嗎?但也僅此而已,這部了不起的小說所能勾起的我的回憶僅此而已。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寫滿數字和文字的高中文化知識對那個收廢品的外鄉人是否有意義。不過我的確從另一個角度想過,那就是,日記和信件,堅決不能賣。至今為止,我都將寫有姓名地址的信封撕成碎片,日記和信件內容寧可成年累月封存在老家的舊書架里散發出潮濕霉味,也不會成捆地賣掉。現在我突然意識到,我是過分看重隱私的人。其實一無所有。
這個名叫漢嘉的廢紙打包工人讓我覺得心靈可以無邊無際,罪惡感和仁慈的默許在共同考驗人的良心,罪孽,有時源自自己內心的背叛,束手無策地面對現實,默許罪名並不成立的事實罪行在我們面前大搖大擺。也許你會說,我們的生活中並沒有那樣死去的舅舅、那樣失蹤並死於集中營的姑娘;甚至即便我們是廢品工人,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名畫複製品可以讓我們包裹出二十一朵金燦燦的凡高向日葵的廢品方包。這太離奇了。簡直是一個有藝術想象力的知識分子的自我幻想。
但歸根結底,我得說我們看小說不是為了看到“真實”,而是“某種被指出的真實”,為了這個目的,作家才能發揮想象力,以便讓我們痴迷,乃至從滿是蒼蠅和老鼠屍體的廢品地下室中獲得對人生的悲憫感知力。看透了這“某種真實”的,既是作者,也是老漢嘉,但只有賦予給老漢嘉,這種敏銳而蒼涼的感悟才顯得越發感動人心。
我們只能在極少極少的時刻感受這種人性中最善良的悲憫。甚至當世界眾多角落裡上演着比小說更失真的殺人放火、戰爭和叛變的時候,我們在報紙電視的前面,充當一個似乎什麼都知道的白痴。個人命運在城市生活的溫飽舒適中已經被片面地改寫了,人們兢兢業業地控制自己的生活,跟隨主流的幸福和平安,因而在沒有戰事的和平歲月里,有最多數量的凡人只能在個人生活的悲喜交集中體味一下世間蒼涼,大多是自憐。好日子的副作用便是讓人喪失感知力、尤其對他人。也許這便是這位捷克作家赫拉巴爾一生從事底層工種的原因。多變的捷克,象牙塔本來就不可能存在,所以不如,正面迎接生活的真相。而能在獲得法學博士后做了一輩子的苦工,49歲才出版第一部作品的知識分子又能有幾個。
赫拉巴爾的一生是該讓我們羨慕的,如果羨慕也可以是躲避的代名詞的話。他本人是法學博士,大學畢業后卻堅持從事最底層的勞動生活,從事過廢紙回收站、鍊鋼工、倉庫管理員、推銷員、舞台布景工等等職業,也當過兵。他的第一部作品是在49歲才問世的。其經歷,因有文學創作的成果作證,成為“藝術來自生活”的典型範例。沒有真實的勞動和生活,他便不可能寫得出這樣的小說。但從另一個角度思考,正因為他是一個自覺的、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所以才會如此選擇,並完成藝術的總結。其吃苦耐勞的品質絕對讓人欽佩,而最打動人心的,卻是他作為自覺知識分子對人性、對民族國家歷史的關懷和耐心。有一些東西,的確需要如漢嘉那樣“三十五年”如一日地咀嚼、磨和蹭、在巨大的反差中才能獲得。
薩義德在論述知識分子的時候特別提到一個概念,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有自我流放的覺悟。顯然赫拉巴爾不僅早早覺悟了,還發自內心地喜愛這些鮮活有力的勞動生活。他筆下的服務生逗趣而偏執、打包工認真而天真、鍊鋼工人熱情得生氣勃勃。這些差不多都是禁於斗室的清高知識分子恰好欠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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