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我是個壞孩子，至少不是一個好學生。我會在課堂上呼呼大睡，偶爾抬頭投去對上課老師不滿的目光，然後輕輕轉頭，看窗外的風景。老師眼裡的不滿變成憤怒，還有掩飾不住的尷尬，我知道。我在心裡低低地笑。我任性，天生的叛逆，彷彿骨髓里都是造反的細胞。
以我的中考成績，進這所重點中學，簡直是天方夜譚，可我還是坐在了這所中學的教室里。把我送進來的除了大把大把的錢，我想不到另外任何東西。
我是這裡的高價生，所以我更任性。我的班主任是一個極看重分數的女人。在她眼裡，分數是衡量一切的標準。我站在她面前，似乎慢慢扭曲，最後變成兩個鮮紅刺眼的“0”。我看着她笑得像朵皺菊般的臉親切地對考第一名的那個孩子說長道短，輪到我時卻立馬換成冷若冰霜。我也沒有說話，沒有喊她“老師”，結成冰的臉上帶着冷漠的孤傲。當我走出教室時，她終於又抬頭看了一眼，滿是狐疑。她大概第一次碰到像我這樣的學生——成績差卻又驕傲。班主任顯然沒有經驗對付我，儘管她有一個貫通古今的腦袋，卻生了一副極爛的口才。上課時，她喜歡手舞足蹈，把板書凌亂地寫到黑板最邊緣，然後 唾沫橫飛叫誰誰回答問題。有一次，她興緻大發突然點了我的名。我說不知道，她就讓我站着，在我面前口若懸河地講了半小時，最後例行公事地問，還有什麼問題嗎？我看着她，說，以後講話注意點，別噴口水了。她的臉剎那間僵住了，由正常轉紅再變白。突然間，她疾步走到門口，拋掉教師風度，朝我大吼：滾！我的課不歡迎你！於是，我站起來，走出教室。
討厭她的虛偽，她的裝腔作勢以及她的有色眼鏡，我厭惡她，甚至，輕視她。我就是一個壞學生，無窮無盡的壞。
我曠課、酗酒、打架、上網吧，一切好學生不該做也不敢做的，我全做過。《學生守則》對我而言，根本是一紙空文。我就這麼生活着，在放棄與渴望，沉淪與蘇醒中掙扎。
直到我遇見他——那個改變我一生的老教師。
他是個好人，卻不是一個成功的老師，開始我是這樣想的。
他在鄰班教英語，我經常見到。古銅色的臉、灰白色的頭髮，一件洗得沒有彈性的黑毛衣，終年不洗的咖啡格子呢外套，深藍長褲，舊得起皮的球鞋，再配上老式的在遠處就能看清輪廓的黑框近視眼鏡。他總是這樣出現在我面前，遮住了暖暖的明亮的陽光，我的視線一下子黯淡，明亮不起來。
他行走在現代化的教學樓里，那麼的不相襯。鄰班的學生毫不善意地笑他，假裝不懂地向他請教題目，錄下他渾濁不清、可笑的發音，傳着他的口頭禪 ，一遍一遍。他是學校里唯一被學生哄出教室的老師。
當這樣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站上我們班講台時，全班一片嘩然，整個教室的陽光隱沒了，灰灰的，髒兮兮的。
他成了代課老師，代替我們那個飛去美國學習的老師教英語。然後，我第一次發現英語課睡覺的人居然那麼多。
日子一天天地過。黑板上每天都有他細細小小的圓體字，辨認難度係數極高，空氣里含着他模糊的蒼老的聲音。他曾經興緻勃勃地講我們班比鄰班平均分高3.5，那是在他剛接手時，而一個月後的測驗，我們班與鄰班的平均分差為0.1。
他依然站在講台上，依然讀他的課文，依然往來於兩個班之間。
有一天，他跑到班裡，說鄰班有個學生和他發生了爭執，差點把他推倒。他最後說，我身體不太好，同學們不要推我。那一刻，我抬頭看他，窗外反射出的陽光勾勒着他的格子呢外套，融融的。他的矮胖的身軀，灰白的頭髮在我眼前晃動，我忽然很可憐他。因為，他只是一個需要關懷、保護、溫暖的老人。
學期結束的時候，也是他離開的日子。那次期末考試，我們班考得很好，只有3個不及格——我是其中之一。他的臉上掛着笑容，誰都可以覺察到，是發自內心，很久沒有的那種。他走在大樓里，彷彿見了誰就想打招呼，可是沒有學生理他。
我拿了成績冊，不想逗留，徑直走出校門。他從後面追來，喚我的名，氣喘吁吁，巍顫的步伐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他追上我，關切地說，I am sorry, 你沒及格啊？我不說話，低頭看到他那雙不成樣的鞋以及我腳上的Nike。他絮絮地講他的學習方法和心得，沒完沒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不耐煩的表情。他自作主張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極盡真誠地說，孩子，英語是很重要的！我皺眉，抬頭看他，他眼裡滿是誠意。我忽然覺得可惡，一個習慣被冷落的學生不需要關心同情，不需要別人溫柔地喊“孩子”。我惱羞成怒，仇恨地注視着他，在校門口用盡全力對他吼，你以為你是誰！一個被趕出教室的人，憑什麼教我！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我看到他眼裡的誠意慢慢退去，變成惶恐，接着是失落，就像很多天以前，那個脆弱的需要保護的老人。我把頭扭向一邊，甩開他的手，穿過馬路。就在那一剎那，我似乎聽見凝滯的空氣斷裂的聲音。
我在馬路對面轉身看他。他跪在地上，雙手摸索着那副破碎的眼鏡。卡車司機在高高的駕駛室里探出頭來罵他。夕陽射出淡淡的橙黃的光，灑在他傴僂的背上。我很想過去幫他，可站在那裡一步都動不了。他終於摸到了眼鏡，揣在懷裡，往四周看了看，似乎還想搜尋我的影子，後來顫顫地轉身離開。
馬路又恢復了秩序，行人歸心似箭地穿梭。
我坐在大廈門口的台階上，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着他蹣跚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方。
我忽然想哭，我不是故意要對他發脾氣對他吼，我不是故意要氣他。我只是害怕，只是不甘心維護我可憐自尊的那層堅冰融化在他那聲溫暖的“孩子”里，簡簡單單，無聲無息。其實，我就是個孩子，因為只有孩子才能任性地說話任性地做事任性地生活，我就是一個任性不肯長大的孩子。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毫不吝嗇。我坐在人來人往的大廈門口，不顧驚詫的目光，望着那個因為我的任性而受傷害的人的背影，哭得傷心，哭得肆無忌憚，哭得像個孩子。
我總是想，要是那天跑過去扶他一把，要是那天不那樣對他說話，也許我現在不會這樣難受，可是，這些都已無法重來。於是我開始瘋狂地學英語，背單詞，讀課文，一刻不停，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一點我的過失。
時光飛逝，我現在讀高三了。高三的生活很忙，忙得讓我無暇想其他一些事情，我的生活如同不斷地倒帶重放，一遍一遍。
我可以大段大段地讀英語課文不喘氣，可以不假思索地拼出任何一個單詞，可以講出這道題為什麼填what而不是which。英語老師會在我的聽寫本上寫“You are a good student!”我看着看着，會開心地笑，直到淚流滿面。
我已經很少想起他，只不過偶爾在深夜讀課文背單詞時，腦海里還會浮現他的樣子，他對我說的話，他跪在地上找眼鏡以及他的眼神。然後我關掉屋內的燈，看窗外昏黃的燈火，眼淚總是很容易地在黑暗中靜靜流淌。
一個曾經一心想挽救我卻被我深深傷害的人，我怎麼可能忘記。
那天早晨到校，經過高一，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驀然回首，一副熟悉的場景呈現在眼前，恍如隔世——
孩子，英語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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