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用七天時間創造了世界。而我們,用六天時間維持着與眾人大同小異的學習生活。至於最後一天,大概只是用來回顧而已。或者,只是回憶的一把利器。
很多事情都這樣,倏忽間怎麼想也無法想到,而一段時間的洗刷后倒也能夠釋懷。
記得這個命題曾經書寫過一次,本不該再寫如此隨性的情緒,總讓人接不了下句,甚至不知所云。
但隨筆本就是個藏不住秘密、卻能一吐真言的密室。因為周末的緣故,即便以清晨作一日之開端,柏油馬路排成長龍般的車流依然彷彿鏡頭中定格的畫面,只有不時的汽車喇叭響鳴,演奏出城市金屬氣息的快節奏。
又一次夢見了童年時的宅院。說是宅院可能有點勉強,畢竟只是一塊地而已。
路計程車與普通巴士總是供不應求。清晨,穿越濃霧后,隻身抵達小巷中,形形色色的人吝惜着給予彼此的微笑。果不其然,一旦人與人之間的交集消失,所有的熱絡也便成了虛無,所有的盛情不過是那般勢力。節日大概就是給人提供一個不需要費勁尋找的理由,藉著祝福、過節、安好的名義,去見那些平時幾乎沒有機會的見到的故交——原來,所謂的回憶深處如此不堪一擊,只可惜古去今來,數以萬計的天下文人墨客只為一睹它之芳容而陷入了精心布置的迷迭香。早春不勝寒,還是冷,從人群末端走入一片雜花生樹的宅院里,宅院不大,沿圓弧形的池堤而建,或許是因為園丁的疏於管理,擋住了來人的去向。記得最初的時候是沒有此情此景的,因而不夾帶任何情感地敘述它,如同介紹一位素昧平生的逝者。宛如凝固的琥珀。不由得緊了緊原本就不單薄的外套。滲入體內的卻是斷斷續續的寒冷。
本不想再去拜訪老宅,但依舊是去了。畢竟名義上那棟老宅是我卑微歷史的一部分。算是彌補記憶深處的空白,像老宅院那般的建築也不多了吧。
途經一座亭。又走了很長的路。一路上,始終有意無意地和舊鄰保持着距離。人和人親近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要想跨越時間和心理的溝渠,更屬不易,勉強去做,只能委屈自己。
剛下過雨,石板路面猶如墨色銅鏡,因無污的白頗為添色幾分,某種心靈的窒息感正源源不斷侵蝕着我。
又抬頭看了看只見拱形的玄狐色大門濃重的一筆:墨軒園。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該是最後一次的訣別了。
這座公寓已落魄到“名存實亡”的地步了,從上至下一片狼藉,幾十家住戶失卻了往日的優雅和矜持。裸露的管道被粉飾為一種不倫不類的赤色,好不協調。唯一通往高層的大理石階梯,也倦了,憑空生出些裂痕。我雖不內行,但還是希望它能夠再多維持一天。然後,當這處宅院真的徹底分崩離析不復存在了,我又感到一陣難以抑制地欣喜,其中還夾雜着從極度真實的鬼屋中驚醒的歡愉。即使是自欺欺人,仍舊有另一套嶄新的住處,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回去,並且開始一天的作息。不知不覺上到五樓,取了鑰匙開鎖。拾荒的老者用一雙凌厲的眼神盯着我。
深吸,一股濃郁的樟腦味夾雜着屋外待遷的香樟樹的獨特氣味,有物是人非之象。在門前猶豫片刻,走了進去。
和記憶中的倒也無大不同,最寬敞的一間是客廳,有廢棄許久的壁爐。層高不過一米而已。全是寬敞的落地窗,銅質窗框,看上去,和上世紀無兩樣。窗外的人工湖深邃而平靜,波瀾不驚,可深望進去卻又覺得沉澱了太多太過繁雜的情緒。牆面泛了黃,隱約竟可覺察利落的蜘蛛網。
陳設十分簡易,有了些年頭,遙想,它們的身世娓娓道來,怕也有一兩卷宗書。
譬如,那個生鏽的擺鐘,曾被我誤放置於水中,徒留一副殘像。
而那副山水畫,是祖父從上海外灘運回來的,其中一塊清晰可見的墨漬,至於來歷早已不記得,更不用問祖父。
撫摸着餐桌光滑的桌沿,我曾在此度過了三年中秋,三年除夕,三年端午。無任何蹤跡可循,也慵懶到不願再尋。
被拋在一個可以讓時光倒流的地域,新鮮感總是層出不窮。
上學,放學,上網,做功課,漫畫,寫作,定期三言兩語的家庭聚會,像公文,彼此互相的祝福也顯得生疏起來。一餐以後,又各奔東西、各懷心事。家庭的存在,也只不過是一根紐帶而已。
生活中明媚的色調依舊渲染着世界的多嬌,但恐怕只有當局者才深知孤獨這味良藥的凄苦,旁觀者不會明白。
我要的家呢?假的溫馨此刻彌散在何處?
“公寓已經打算低價賣了,你還去看什麼?”表姐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說的很平靜,但不留餘地。於是,便再也沒有了說話的性質。宅院已不復存在,再爭辯也無可挽回。況且,我也沒有能力阻止長者的意圖,畢竟它從來沒有屬於過我。人工湖,宅院,我家,重重疊疊,百般交集又錯開。從今往後,宅院依然可以間隔不息地上演着無數的故事。而恰恰這故事的觀眾——已不再是我。
浮起一個如往日的恬笑。
“回不去了。老宅,這是你的最後一日。”
是這樣么?
究竟是不是這樣?
這笑,或許才是最大的懲罰。片刻——
老宅,我,與萬物一同消散進了午後的空氣。
從此,我又是另一人了。最後一天的宅院,永遠是不會知道真相了。
杭州啟正中學初一:徐蘇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