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
媽媽輕輕地坐在了我的身邊。
她用並不白皙卻是清瘦堅牢的手指把幾本書依次排開。
柔軟的指肚劃過書精緻的封面,書頁正面三毛着幾個字被緩緩遮掩。
我靜坐着她的訓斥,幾天前她從我的書包翻出這幾本小說時我就知道自己躲不過了。
然而她並沒有,她低着頭用黑色的髮絲覆住所有的表情,觸目驚心的沉靜,很久以後,她突然抬起頭對我微笑,冰冷而溫暖的笑容。
黃昏的陽光投注在她身上,拉下一串黑色的陰影。
然後她用低沉而不可抗拒的聲調開始了講述,記憶之門徐徐打開,有陳列在歲月中的滄桑和時間車輪滾過的深深痕迹。
她說,很久以前她的書包也裝滿了三毛的小說,飛快地看完和瘋狂的購買是她生活的全部。
那時侯的她同樣放縱,而且表裡不一,外面是整齊的校服,裡面卻是一層又一層的鮮紅。
她深深熱愛着三毛同時同樣深深厭惡着自己的生活。
消極沉悶的眼神,疲憊不堪的皺紋,和她庸俗的母親。
她的母親是她所見過的最平凡最務實的女人,典型健康而羞澀的農家女,最高興的是家裡的母雞多下了一個蛋,生活的地方是廚房和田地。穿梭在班駁的黃泥以及凸凹不平的火灶之中,少言少語,偶爾回過頭來咧嘴一笑。
她一邊讀着三毛,一邊厭惡所有,突然有一天她想到自己也終將會這樣虛度一生心裡難過的不行,甚至想到從此擁抱河流一去不復返。
她的成績終究是差到不行,老師請家長,於是外婆什麼都知道了。
外婆告訴她如果放棄學業就回來種田吧,家裡缺人手。她冷笑,所謂的知識學業不過是人類自我欺騙的手段而已,如果沒路走了她就去流浪,海角天涯,自由自在。
外婆拿起一本三毛的小說,順手仍進了火里,對着瞠目結舌的母親輕蔑地笑道:“像三毛一樣流浪,那個膽小鬼,該學習的時候逃學,該工作的時候流浪,浪漫地購置自己的空中花園,一味地躲藏,一但生活真實確切的展示在她面就轉身而逃,這種人最終會被生活壓死。”
她舉起母親的手,她說:“手比頭高。”
在母親三十幾歲的時候三毛自殺了,用絲襪上吊,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母親正在切菜,刀片劃破她的手指流出紅色的液體,她吸吮着手指笑,她說:“媽你說的對,三毛真的被生活壓死了。”
當天她回了老家,到的時候外婆在廚房裡忙碌,小小的稻草燒出紅亮的火苗,外婆的第四個孩子剛讀完了高中,據說十幾年這個村子從來沒有一家能讓全部子女都讀上大學的。
母親慢慢走到我的面前,對視着我的眼睛,繼續着她的講述。
“你知道嗎?你的外婆曾經熬過了大飢荒,啃豬都不吃的野菜,漫山遍野地尋找每一點可以裹腹的食物,走出一個又一個血紅的水泡,用脆弱的牙齒咬短堅韌的樹皮,她從來不是什麼偉人也沒有做過什麼豐功偉績,可是她能從一個滿目乾枯的悲傖時代拉扯大自己的四個兒女,用簡陋的蘿蔔腌制出醇香的菜葉,用粗糙的雙手縫製小巧的納底鞋,她一生都監守着自己的地盤踏踏實實地春種秋收,無論海枯石爛還是山崩地裂也不肯挪動,無論豐年欠年都種出前村后村無人可比的豐厚糧食,年過六十卻自己自足。我曾經深切地慕羨着三毛的海闊天空和瀟洒自如,無拘無束,以天為蓋以地為廬,愛過恨過都可以揮揮手不留下一片雲彩,可是我現在同樣深切地鄙視她,她的小情小調是完全脫離於虛無樓閣,無病呻吟的痛苦不過是逃避現實的懦弱,一個被痛苦磨礪過踏踏實實破繭重生的人才值得我的敬佩,你摸過你外婆的手嗎,深深淺淺觸滿歲月的波紋,牢韌堅固得讓你無地自容。我鄙視三毛,敬重我母親。”
母親一用力把那幾本書扔進了垃圾筒。
“明天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外婆?”
我抬起頭,望見她溫柔的笑靨。
講述 標籤:講述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