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兒，快起來！”小大媽邊呵着邊推開了門。
我已經醒了。
可不是麽，才凌晨幾點，她就在屋外掐着時間準備喊我了。天冷，她哆嗦着腳，把我從夢中哆嗦醒了。
“大媽，新年是這麼辦得嘛？車是這麼早的嘛？”
“可不，娃子，想吃啥，跟俺說，大過年，不買點好東西，咋成？也帶回去吧。
“不用了，我胃不好，我們還是快點去體育館吧。”
天黑咕隆咚的，我們在寒風中打着顫。說起小大媽，她是從小照顧我的姨媽，是姥姥那一輩兒，我的舅爺的女兒，人長得挺丑的，從鄉下出生，打鄉下成長，土的很，說話強調也不盡人意，很多人不願意跟她說話，因為她又是個長舌。但她也是一個從貧困中扛着擔子過來的人，那小的時候我記不住事兒，現在，空氣中的絲絲光亮印出了她的臉，一道道丘壑又向我表明，當年陪伴着照顧你的人，老了。
“娃兒，你累麽？”她把頭仄歪在一旁。走了這麼長時間，終於問了個良心話。
“不太累~，坐車不？”我喘着氣，邊跟着她走，邊說。
“那個啥，你說！”
“不是該走個萬里長征吧？”我咧嘴笑聲。
“那麼個，娃兒，小時候，你看得那小人兒書記得麽，有‘老毛’。”她咧開了嘴。我才突然想起來，沒有車坐。
我悶着，不知道她想說什麼老毛的，隨口答了句話。“……，不大記清了，怎麼了。”說完了這句話，我便有些後悔，心想小大媽似乎又泛癮了，果真。
“你可記得，那個啥，光着屁股？那小仔兒，那個啥，跳跳棋，那麼個，那麼個，你媽從老遠寄給你……”她說話不大清晰，也結巴。
沒等她說完我就咳了幾聲，卻被口水嗆了下：“哎呀大媽，別說那些了，都多少世紀前的事了。還是快走吧，還有，別叫我娃，雖然親切，但是那樣早不成氣候了。”
大媽聽到了這話，露出了一臉彷徨和無奈，她咽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大了……”
我們放快了腳步，天仍然沒放晴，遠方的寒氣，給了我們很多無情的逼仄，終於不知道走了多久，沒等路燈亮起，沒等路面的“演奏家們”趕來，我們就停了話，我們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裡，風來了又不得不閉着嘴，剩下了更多的無奈和寂靜。
是的，聽姥姥講，我的大媽的遭遇很悲慘，從農村到了城市，又從城市到了農村，我的舅爺本是一個有知識的人，後來因為文革，淪落為了農役，簡直胡鬧！但他卻終身在農村打鐵，不得出來，大媽的媽媽是位教師，後來我也牽扯到了關於她的很多事，總之牽到了姥姥傷心時，就答聲：死了。
我拍了拍大媽的肩背，硬邦邦的，沒想到大媽只穿了這麼點衣服。衣服也穿得寒颼颼的。
“阿媽，小時候的事，我還沒忘啊……你那個，不冷？”
沒忘就好，俺就怕你忘，俺還記得……”她遲疑了一下
“ 俺還記得乖你那時長得很胖，很可愛，天冷，大人一抱，你就哭，可好玩啦，噢，那時俺在你身邊，不許你親兒（親人）‘欺負’你，你就笑，笑得可好看啦，噢，對對，你還吃，俺們都說你早晚會把家吃窮，你就說你以後掙錢還會來，把俺們笑的。”她看我繼續走我的路，又樂了，帶着濃濃的農村腔調接著說了下去，可是我卻渾身發酸，阿媽啊，風塵苦旅，過了大半輩子了，沒想到連我都忘了的事兒，你記得這麼清楚，日子一天天的過，你過得還好嗎，兒子呢，十多年沒見了，你卻還把我記得這麼清楚，每一個微小的舉動都甚是銘刻，沒有淡忘，在你的腦海里，羅嗦的詞兒，一大堆，可是天地父母間，又有誰能體會到一個人壓根兒忘不了的溫柔，一個鄉下人壓根丟不掉的款款熱心和對感情最真摯的歌頌呢？
“……，那個啥，講到哪了，那麼個，乖，看你長這麼個頭我也放心啦，我兒子要有你這麼爭氣就好啦，他天天一說話就不着邊兒（沒受過什麼教育，話說不清），惹得我心煩，我也懶得跟他嘮叨，他也不跟我說話，哎呦，我們母子是越來越遠啦。那個……”
“阿媽，小時候，實在辛苦你了，以前我的事兒，別提了，你看我這不挺好嗎，舅爺他還好嗎，身體都健康吧。”
“啊啊，都好，都好，謝謝，謝謝。不提啦不提啦。”
天空似乎開始響晴了，有了點淡淡的白光，在黑暗周圍，仍然是灰暗的，很不明晰。我們一路走着，也忘記了時間。
我發了話，但這話，我卻思索了很久，最終還是問了：“阿媽，你媽媽她？”
她遲疑了一下，也放慢了腳步，但最終咧開嘴笑了笑：“俺媽以前是個教師，可是死了。那時俺們姐弟們都小，啥都不懂，俺媽是冤死的，當年俺媽的室裡頭（辦公室）有仨同事，有的教語文有的教數學，他們四個可好啦，都是鐵做的（鐵朋友），後來黨織委發話，讓所有黨員提出建議……”她朝手上呵了口熱氣然後提提嗓子繼續講了下去。
我們已經沿着路邊的街燈來到了體育館，我猜，這時大概是5點多吧，黑夜方才睡着，卻又不肯睡死，於是漏出了灰濛濛的霧，路面上一層薄薄的霜，還有樹旁被掃了的雪，都泛着剛醒的絲絲睡意，但很快，這些睡意都隨着黑暗一起消失了。
“……啊啊，後來，他們那仨都說那些建議是俺媽寫的，都是俺媽主使的，然後俺媽被抓啦，掛個牌子說成了什麼右派的，俺們兄弟姐妹都哭着追媽，可是媽自己走得快了。”說著說著，她有咧嘴笑了：“哎呦，不說了不說啦，現在生活那麼幸福，你們知識那麼多（淵博），深圳教育那麼好，個個以後都是祖國的希望啊，乖可不像小時候咯，現在懂事啦，就不該叫乖了；我那娃兒，哎……”她看我沒說一句話，便停住了嘴，笑了，笑得很欣慰，我突然也笑了。
在洛陽過了一天，昨天一天都是大媽和那兒的親戚照料，又是買年貨又是帶我出去玩的，好在答應我第二天就回鄭州這兒姥姥家看看，哎，有7年離開家鄉了，對於家鄉的習俗大概都忘光了，可不是，大媽清晨的吆喝才讓我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家裡是怎麼過年的，每天都有賣包子的人喊晨，叫醒了我便跑到樓下玩雪，現在雖然下起了雪，但是我已經不會堆雪人了，也沒人跟我打雪了；然後那時餓了就買幾個包子，不貴又好吃，看晚會時陪着家人吃元宵，幾乎都是吃的，吃得很溫馨，存留在記憶中才有那麼多的共鳴和生活跡象。大媽很勤快，大早起來就忙個不停，有時帶我出去轉轉，買買東西，吆喝着，“快看那有冰糖葫蘆，那兒有小泥人呢。”等等之類的笑聲話語；這不，前些日子看電視節目有個影片講巧克力，說了這麼一句話：巧克力就像人生一樣，吃在嘴裡有很多種味道，你可以加上任何的調味品，如親情，友情，混合的顏色舊像萬花筒一樣，折射出絢麗的人生。
是啊，我想得多了，大媽就說了這麼一句話：“紀念是好的。別忘了本。”我將她的話收藏了起來，然後對她說：“是啊，不會忘的，你已經把我以前所有的事都翻了個底朝天啦。”
她又笑了，這回沒笑開，就低了頭，送我坐車，從體育館到火車站。
上了趕往鄭州的火車了，我們的距離被一扇玻璃隔開了，人不多，沒有多少人在大過年跟親人分開的，她在外朝我招了招手，我在霧蒙蒙的窗上，反寫了兩個字：保重。
二零零五年 春 凌晨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