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唯有那聖潔的雪域高原,那蒼茫的逶迤群山,那無邊的海洋江河,那出世的暮鼓晨鐘,才是現代城市人的靈魂棲息地,但當我登上了環縣城東塬時,內心深處卻被強烈地震撼。
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我在環城鎮韓海峰等人的陪同下,驅車深入該鎮最邊遠的寧老莊村了解社情民意。汽車行駛在枯黃寂寥的山道上,“忽忽忽”車頭朝下下一道坡,“忽忽忽”車頭朝上又上一道坡,儘管山道彎彎,上下不停,車卻開得十分平穩,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我,不僅暗暗佩服司機的好手藝。對司機放心了,我轉而把眼睛移向了窗外。近處山大溝深,遠處荒山禿嶺,由於既未到春暖花開的時分,也未到播種下籽的節氣,因此滿目只有褐黃,沒有半點翠綠。山山窪窪,溝溝峁峁,翻過一山又一山,我的心跟隨着汽車的上下,一會兒沉了下去,一會兒升了起來,七上八下,漸漸沉重。不知道上上下下了多少個黃土坡,也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個大小溝壑,車才終於停在了半山腰一個孤獨的莊戶人家土門前。
剛一下車,我就站在莊院畔,由近及遠,放眼望去,只見門前下方是坡窪,遠處是深溝,再遠處是山樑,再再遠處又是深溝。回首來路,一條彎彎曲曲似長蛇的黃土色便道,或直或曲蜿蜒盤繞在山窪溝梁,是那麼醒目耀眼,又是那麼令人生厭。沒有這條土道,小車進不了山。有了這條土道,農民只有“奔奔車”才去行走。我們被主人讓進了土窯洞,坐在了他家的土炕上,邊喝茶邊拉起了家常。吃的窖水,燒的蒿柴,沒有燒過煤,沒有見過氣,糧食勉強夠吃,這兩年通了電能看電視,有了“奔奔車”能拉回漂窯肩子的磚,再不用起雞叫睡半夜吆驢從一二百里的縣城馱磚,電話沒有裝,手機沒有訊號就不用買,姑娘在市血站工作,兒子去南方打工,家裡只有老兩口……老人邊抽着旱煙袋,邊絮絮叨叨地講述着似乎是陳年往事的現實生活,語氣平靜,心態平和,我邊聽邊想,好像是回到了幾十年抑或是幾百年以前的社會。要不是有電視傳播外面世界的信息,這裡會不會像原始社會呢?
有方誌記載,環縣十年九旱,“世罕漁樵”,許多地方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雨,蘇軾為農人寫的《喜雨亭》中,極傳神地摹寫了種地者盼雨的心境。而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環縣人,對雨水的盼望勝過對任何東西的渴望。他們的心裡只有盼,祖祖輩輩的盼,一代又一代的盼,一個盼字何其沉重!如今,中央電視台天氣預報很准,但報的環縣區域是小風就刮大風,報有中雨下小雨,有時滴幾點子雨星星也算把雨下了。西峰雨下得街面起了水,環縣一滴未落,相距不過九十多公里。離開董志塬,另是一重天。水是生命之源,無水,人將何以生存?但是,祖祖輩輩的環縣山裡人硬是生存了下來。人吃窖水,牛羊牲口飲苦河水,靠天打糧,有的解決了溫飽,有的還偶有青黃不接的情況,好在經濟活了,社會富了,賣兒鬻女、餓死人的事不會發生了,但水比油貴、水比糧貴的狀況卻永難改變,除非移民。政府也想了一些辦法,如幫助農戶建集流場,一天一夜能收十幾方水,可天不下收什麼?苦水淡化,一台設備八萬元;打地下沉積水,十米一萬元,有的地方要打七百米。
民以食為天,天以民為本。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老八輩子都是故土難離,可這一方水土把人養得這麼艱難。天難人亦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靜靜,麻麻木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寂寞、冷清、蒼涼、雄渾,由於居住分散,一處一地幾無人跡,沒有了狗吠雞鳴,就沒有了絲毫聲音。天蒼蒼,山茫茫,炎炎烈日,無情地炙烤着無邊的山樑溝峁,本已乾燥寂靜的黃土幾乎能冒煙。我終於為那些遠赴縣城、市城含辛茹苦的“陪讀族”找到了答案。
一條唯一的黃土山路連接着山那邊的城市,可是這條路只能走摩托車、“奔奔車”、小汽車,開車技術還要高。遙遠陡峭的山路,分散零星的住戶,交通車永遠也不想來的地方,有錢沒車坐,只能搭順車,可順車來此地又做什麼,出個門是何其難腸。有人說“奔奔車”是“328”號,三個輪子、二杆子司機、八常人(半個腦子)坐車,但不坐又如何?一二百里路不是好走的。
行文至此,一股悲涼又一次湧上心頭,不知是勞累還是心憂,我似乎再次來到了環城東塬,這是一方為現代都市生活的浮躁人士的靈魂而準備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