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用清麗動人的歌喉吟唱《悵恨歌》時,歷史已經翻頁到了中唐;當我還在用高超的舞技跳動“霓裳羽衣曲”時,我們關家已從書香門第墜落。
多少個輕薄公子對我望眼欲穿,多少個秦樓楚館對我虎視眈眈。一個曾經的大家閨秀,哪裡禁受得住這家庭的突然衰落。父親的死讓一直鍾情於他的母親難以從沉痛中自拔,最終也追隨而去。
我在哥哥眼裡已經成為一個累贅,在嫂子眼裡則成為一個待沽的商品。我已經知道一個富商子弟正在通過兄長打我的主意,一個官宦之家的痴獃公子通過嫂子向我提親。我都斷然拒絕。
於是,兄嫂用斷絕飲食來逼我就範,但我寧願餓死,也不願嫁給我不愛的人,我將計就計,用絕食來抗拒。這着實急壞了兄嫂,他們也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做。雖然他對我沒有半點的親情,但知道我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筆財富,就是一棵搖錢樹。
他找了許多說客來勸我,希望我回心轉意,不做傻事。更有一些好事的公子哥兒,舞文弄墨,附庸風雅,寫詩歌賦,用華麗的文辭來勸慰我。但我已經心灰意冷,已經無意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個女人,嫁人就是嫁一種命運,如我的父母一樣恩愛者,這世間有幾人能比?看一下我周圍的這群人,就像一群蒼蠅,骯髒而卑劣;有幾個是為了我的心,無非是垂涎於我的美色,驚喜於我的舞姿。如果不能嫁給一個疼自己一輩子的男人,女人這一輩子又有什麼意義?
名人是最不容易獲得真實感情的,而我,在泗水也算是個名人。我對兄嫂的抗議,一時間在泗水沸沸揚揚。他們街談巷議,茶餘飯後,或同情,或艷羨,或想入非非,或虎視眈眈。我就像一隻待罪的羔羊,等着我一個並不熟知的人將我帶走,帶到一個我無法預料的地方。
兄嫂為了穩住我,採取了權宜之計,答應了對我婚姻的不干涉。我不再絕食,而是自我封閉,在閣樓上,或者舞文弄墨,或者歌之舞之,藉以打發困居斗室的無聊時光。
我以為眼前已是一片風平浪靜,便放鬆了警惕。誰知,在三月里的一個早晨,兄長接受了徐州大帥張愔的重金聘禮,將我硬塞上花轎,忽然之間,由一個少女成為別人的一個妾。對這個年齡可以當我的父親的大帥,我誓死不從。他沒有強迫我,只是讓他的那些姬妾來安慰我,照顧我。
最初的一個月,他沒有來騷擾我。一個照顧我的老僕人,很悉心,很周到,感覺像我的母親。我開始由“不共楚王言”的倔強,開始慢慢說話,哪怕是悲傷或者喪氣的話。她總是開導我,與我交心。終於,我對張愔的態度也開始轉變,由警戒轉向了了解。從她的嘴裡約略知道,雖然張愔是一介武夫,但也是儒雅而有風度,頗通書畫文墨,而且對待妻妾甚至是下人,也能夠禮遇有加,是個多情多義的人。
幾個月的耳濡目染,在對張愔的了解后,我不再要死要活,對他拒絕;而是很想見一下這個充滿傳奇的老頭兒。但是他公務繁忙,我根本沒有見他的機會。他也似乎忘記了我這個剛剛納的妾。
我的活潑好動的性格決定了我無法安居一處。不長的時間我就與姐妹們打成一片了,她們都是張愔用重金買來的,如我一樣,但都只會女紅,而對於琴棋書畫,都不通曉。於是,她們拜我這個黃毛丫頭為師,學習詩詞歌賦舞蹈。本來死氣沉沉的大帥府被我搞的紅紅火火。
張愔很快發現府中的氣氛與往日不同,暗查才知道我在其中“搗鬼”,他才想起府中還有個重金買來的我,正鎖在深閨中。
在五月的一個夜晚,他來到我的房間,我們成為夫妻。雖然我們年齡相距甚遠,但恩愛了解的程度遠甚於那些少男少女們。他的寬容,涵養,體貼,溫柔,是我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
我跟他對詩,一個蒼老遒勁,一個清秀挺拔,相得益彰。
我與他對奕,一個縱橫捭闔,一個曲徑通幽,棋逢對手。
我與他吟唱,一個關東大漢鐵板,一個小家碧玉琵琶,珠聯璧合。
我的到來,讓這個了無生機的大帥府增添了些須浪漫,讓這個戎馬半生的大帥體會了另一種人生的境界。我成了帥府的紅人,是姐妹們詩社的盟主,是舞者的領班,是歌者的首唱,難怪那些外地的將軍們到府中來,都說張帥好福氣,討了個多才多藝的紅粉佳人。我當然也感到幸福。張愔對我很好,在府中無人能比。他對我說,虎踞龍盤,帝王之所;雅緻別居,佳人之地。這帥府之中,人聲嘈雜,我已覓得一處聖地,可金屋藏君。
那去處,位於徐州西郊,依山傍水,風景絕佳。一灣清流,煙柳環繞;每至春夏之際,雙飛燕子穿柳而過。我說,這座別樓,當稱其為“燕子樓”。張愔拍手叫絕,不錯,正好寓意我倆雙飛雙宿。
從此,我來往于帥府與此別樓,享受了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多少個黃昏,我與張愔,登燕子樓觀暮色夕陽;
多少個夜晚,我與他,漫步溪畔河堤,觀柳賞月。
我們相偎相依,我們喁喁低語,我們耳鬢廝磨……
燕子樓是我們這對夫妻的恩愛見證,是一段美好記憶的見證。多麼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定格;多麼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定格,多麼希望這樣的恩愛永遠留駐。
張愔笑着說,燕子樓是我們倆的,別人沒有攀登的資格。我信了,並且銘記在心。他問我,當代詩人中你最喜歡哪一個。我笑而不答,為他唱了我最拿手的《長恨歌》,這歌聲最能表達我的心裡話。
一個春夏之交的午後,張愔邀請了一個人來帥府。這個人衣冠楚楚,風度翩翩,談吐舉止溫文而雅。這是誰呢?能夠受到張愔如此禮遇的徐州名流屈指可數。
我們姐妹們都在後院議論,紛紛猜測這個人是誰。派去的丫鬟也沒有打聽出什麼來。
到了華燈初上,張愔擺設酒宴,款待這位客人,並且派人對我說,讓我陪侍宴會。這是經常的,他經常讓我參加宴會,來展現一下我的風采。我沒有驚訝,想這肯定也是逢場作戲。我來到宴會廳,向那位客人行了個禮,挨在張愔身旁坐下。
張愔指着我問,白兄,我這個侍姬與您的樊素,小蠻如何?那位客人答道,正所謂,京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不敢比,不敢比。張愔大笑,回頭對我說,盼盼,你可知此客為誰?我笑而不語。張愔說,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你最佩服的詩人白居易。我先是一驚,而後一喜。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白居易么?那個《長恨歌》的詞作者?那個享譽中外,也讓扶桑人心儀的白居易么?
酒過三巡,正酣處,張愔命我跳舞助興。我也正想藉此機會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藝,於是十分賣力地表演了自己拿手的《長恨歌》與“霓裳羽衣舞”。
白居易在旁看的目瞪口呆,連酒杯掉在地上也不知道了。張愔在旁則為有我這麼個能歌善舞的愛姬而高興。曲罷我又給白居易敬酒,哪知這位大詩人竟不抓酒杯而抓住我的手,盯着我嬌喘吁吁的胸脯不放。等我連喚三聲“白大人”,他才如夢方醒,覺得有些失禮。
白居易連聲讚歎,當面誇讚我是楊玉環在世,可與洛陽牡丹相媲美,並提筆為我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為:“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
經過白居易的詩歌讚美,我的芳名很快傳遍大江南北。或許這就是“廣告”的效應,“包裝”的效果。
這一晚白居易留宿帥府,張愔因緊急軍務,離開帥府。
花好月圓,剛才的那股兒興奮和酒意還徘徊在我的心中,根本沒有睡意。於是我踱步至後花園,觀月賞花。我走到後花園的亭台上,坐了下來。月亮時圓時缺,忽明忽暗。仰望星空,月光在我的身上靜靜流淌,一如愛人溫存的目光。沉思,沉靜,沉迷……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感到背後有一絲涼意。我猛一回頭,是他,那個大詩人白居易。他似乎也被我的猛回頭所驚醒。我請他坐下。雖然對坐,卻無甚話說,我只有將目光移向別處。
白居易首先打破寧靜,他站起來對月長嘆。“可惜,可惜!”我不懂他的意思,沒有接茬。他看我沒有反應,就說:“剛才你的風采,着實令我佩服至極。只是以你的才華,留在這偏僻的徐州,未免可惜了。何妨到那京都長安,一展歌喉,一舒襟袖呢?”我笑着說:“謝白大人美意,言雖如此,奈何長安之居,非易也。”
他哈哈大笑,知道我引用了他剛上京城時大詩人顧況用他的名字分析在長安難以生存的艱難狀況。他慢慢轉到我的身旁,俯下身子:“長安之居,易也,易也!”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於是連忙起身,避開兩步,整理好衣襟。白居易卻跟上一步,抓住了我的手不放。我用勁掙脫,未能奏效。我只好正色說:“白大人,你把我關盼盼,看錯了。”他仍是不放,並湊上前來,順勢將我抱住。我奮力掙扎,根本無效。我只好哭着說,白大人,求你了,我生是張愔的人,死是張愔的鬼。他卻附在我的耳邊低聲說,以你的年輕貌美和如此的才藝,即便是到了皇上那兒,也是很能得寵,與張愔這個綿軟老頭兒有什麼情趣可言?
我趁他淫褻之意上來鬆懈時,掙脫跑了。回到房中,我大哭了一場,這很令那個侍侯我的老僕不知所措。
有三天的時間我沒有走出房間一步。這讓張愔很傷腦筋。他不知道是誰惹了我,把那些丫鬟和婆子都狠狠的懲罰了一頓。並對我說了很多甜言蜜語,哄我開心,陪我默默呆了三天。將軍事務也交付別人代勞了。
我真沒有想到白居易竟然是如此卑劣之人,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轟然倒塌。是啊,他的詩文廣為流傳,他的為民做主的吶喊響徹寰宇。我現在只感到噁心,感到他是如此的虛偽。我真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單單喜歡上這樣一個人詩歌。是啊,在他站在時代風口浪尖上故作深沉的吶喊時,的確吸引了許多人的眼球,鼓動和招引了一些人。當他在詩歌中深情的傾訴天地民生時,語言的表述像流淌着的一條清亮甜美的大河,而在河床的底下,卻潛藏着一股污濁的暗流。
讀書,尚且難於讀出新意;讀人,更是難上加難。想想看,自己尚且都無法搞懂自己,更何況別人呢?那些不知情的民眾讀到的是他經過潤飾的詩句,而我讀到的是他的道貌岸然的偽善,是他文字美麗背後的醜惡,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微笑背後的狡詐……
我沒有將那晚的真實情形告訴張愔,張愔也沒有多問。但是,暫時的平靜過去,很快又起了風波。京里的黃衫兒不時出入帥府;張愔回到我這兒也總是悶悶不樂,我問他,他也不說。於是讓丫鬟外出打聽,但一無所獲。沒有料到,張愔竟一病不起,我請的郎中也不告訴我什麼病,只是說“奇怪,奇怪”。但我明顯的看出他臉色發黑,似乎有中毒的感覺。難道是被人下了毒?可又是誰呢?我不敢再往下想。
最終,他沒有逃脫死神的召喚,躺在我的懷裡逝去了。那漸漸失去體溫的身體將我的心給凍僵了。
他的死,對整個帥府的姐妹們來說,不啻火山爆發,她們都各自找自己的幸福去了;而我,遭遇的是冰山,是泰坦尼克號的悲慘結局。我知道,因為他對我的呵護與愛,使我的心中已無法讓別人佔據,我只有將自己的心冰凍,哪怕一千年。
他的葬禮很隆重,朝廷來了很多要員,其中就有那個享譽中外的大詩人白居易。張愔被葬在洛陽北邙山。
風流雲散,各奔前程。我本來也打算遷到洛陽北邙山,蓋一處小屋與張愔長廝守,哪管它陰陽兩相隔。但是,我怕,怕那個披着羊皮的狼。因為,洛陽畢竟離長安不遠。
我搬進了燕子樓,與一位貼身的老僕相依為命,隱姓埋名,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獨倚江樓,已是物是人非。夜是如此的漫長,燈是如此的清冷,冬去春來,雁字回時,伉儷已是不再。
你這時毅然決然的離我而去,到底為了什麼?你不是說過與我廝守一生么?白天我不敢站在樓上望下看,即便是偶爾往下一望,見到的也是無數人漠然的走過,偶爾有人停下來對我微笑,那笑容燦若桃花,那一刻,我以為是你!可是,我錯了,他們,只不過是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而已。
樓閣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樣,我沒有動過。我怕思念,又怕忘情于思念。這人生的意味對我還有什麼呢?我還能有什麼追求呢?我現在想的就是與我們倆過去的追憶死守一輩子。
那個老女僕也勸我說,為什麼苦守空房呢?你還年輕,應該有個新的開始。我相信張帥如果泉下有知,也不會同意你如此作為的。
但是,她怎麼能體會到你我的至情至愛,你是我的魔力,是我的太陽,我只有圍着你轉。
這期間,我靠着忠貞與沉醉打發時光。不再跳舞唱歌,不再精心梳妝打扮。老女僕說,你太憔悴,這樣容易衰老。可是我啊,真的希望自己馬上衰老,好與我的夫君張愔在那頭會面。
可能有人問我,你對張愔如此情深,不如與之俱去,不是更好么?免得受這煎熬的苦呢。但是,你們如何理解我真實的內心呢?我之所以不死,所以苟延殘喘,在此偷生,是怕別人誤會我夫君自私,讓我殉身,由此辱沒了他的一世英名。
昏昏惑惑,幽幽暗暗,物換星移幾度秋。我的這種矢志不愉的忠貞之情讓當地的一些才子們憐惜和讚歎,更有甚者想登門表達敬意,我拒絕了。從張愔去世后,我已經發過誓,不讓任何一個男人踏上此樓。
白居易如幽靈不散,在路經徐州時拜訪我,徘徊良久,都沒有能夠見到我。因為,“白居易”這三個字在我的人生字典中已經刪除,在別人的口中聽到這三個字,我聽到的是它的同義詞——流氓。他興興而來,悻悻而去。為了保持燕子樓的潔凈,我讓女僕在他站過的樓前街道用水清洗了一天。
但是,這個詩人色狼並沒有停止對我的騷擾,而是想用火燒來逼我走出這個燕子樓,但是準備縱火的人被抓住,將他拱了出來。雖然當地的衙門不敢把他怎樣,但也打擊了他的胡作非為囂張氣焰。
天道昭昭,沒有幾個月,這個壞蛋因為政治的原因被貶到了江州,我心裡並沒有波瀾起伏,只是認為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果。
這之後,張愔的老部下,現任司勛員外郎的張仲素來見我。張仲素我熟悉,一個詩詞如其人的重情重義的人。雖然是老朋友,但張愔走後我已經發過誓,不會再樓上見任何一個男人。我只有讓他在樓下等待,由老僕中間傳話。他除了表達慰問之外,還送了我一本他新近寫的一本詩集,一則讓我提個建議,二則希望我藉此打發時間與寂寞。
舊識相逢,倒也話語頗多。只是這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他要走了。我就將這幾天感慨寫的三首《燕子樓詩》交給他,希望他有時間到張愔墓上時將詩誦讀並焚毀。
其一: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其二: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理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琴玉簫無愁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對於我在燕子樓的凄苦孤寂,相思無望和對生活的徹底灰心,他一籌莫展。我知道,這個樓就是個活死人墓,就是個了無生機的“尼姑庵”。
我雖然不能親自到洛陽北邙山,但相信張愔看到我的詩后,會知道我心中的相思苦。一切歡快往事怎麼感覺像在昨天呢?
我一直盼着自己的詩到達黃泉后,張愔能夠託夢給我,與我在夢中互訴凄苦,互道衷腸。但這點希望也往往被無盡的長夜與難以入眠的困擾給破滅。魂魄不曾入夢來,難道說的是我么?
幾天後,沒有等到張愔的夢中幽會,卻等來了兩個陌生的女子,一個身材窈窕,一個櫻桃小嘴。她們來了,卻並不道姓名,只是一個勁兒的安慰我。開頭我還是保持十分的警惕,防備這兩個女人。因為,和陌生人講話是潛藏着很大的危險。
她們滔滔不絕,我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奇怪的是,她們越講到最後,卻是自訴身世,而且最後竟然相擁而泣。我也是個女人,也是個感情豐富的女人,對此也不免動容,陪她們一塊兒落淚。雖然心底還是警覺她們,怕是一場“苦肉計”,怕是鱷魚的眼淚。
最後她們亮了牌,原來是白居易的兩個侍妾樊素和小蠻。她們這次是奉了白居易的命令來做說客的,想讓我屈從於他,為他做情慾的發泄工具;但兩人說著說著,卻把自己的悲苦抖摟出來,難以自拔了。這次使命早已飛到爪哇國了。
從他們的口中我了解到,張仲素拜訪了白居易,我的那三首詩被他發現。他認為有機可乘,認為我這個寂寞的人等待安慰,等待別的男人垂青,於是就讓他的兩個侍妾來動員我。他應該知道,我是不會買他的帳的。
雖然我並不想知道這個色狼的什麼醜事,但是快嘴的樊素還是給抖摟出來了。這次發配江州,白居易色心不改,與一名早年京師的歌女勾搭上了,趁她的丈夫外出經商未歸,與她行淫亂之事。而且還為她寫了一首《琵琶行》,故意抬高了她的身價,其實,不過是個二流的角色而已。
她倆還說,白居易為了讓樊素保持櫻桃小嘴,不讓她大口吃,大聲說話,採取種種方式壓制她的口型的發展。為了讓小蠻保持細小的腰,從不讓她吃飽,像那個古代的楚王,病態的欣賞她的細腰。
說白了,她們倆就是白居易的飾物和炫耀的資本。她們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盡頭。
六行眼淚匯成江河,傾瀉而下。從自守燕子樓,她們倆使我真正放肆的痛哭了一場,所有的苦水都從眼中心中噴涌而出。她們臨走時,放下了白居易給我寫的三首和詩。我沒有拒絕,我倒很想看看這個人面獸心的色狼會寫出什麼好詩。
展開詩卷,熟悉而又厭惡的字跡呈現眼前。
其一: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卧床;,
燕子樓中寒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其二:
鈿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墳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白居易設想徐州西郊的燕子樓上,秋來西風送寒,月明如水,更顯得凄冷與孤寂。獨居樓上的我想必受盡了相思的煎熬。張愔離去后,我脂粉不施,琴瑟不調,往日的舞衣也疊放箱中,根本再也沒有機會穿戴上身了。忽然筆鋒一轉,說到張愔墓上白楊已可作柱,而生前寵愛的紅粉佳人還孤孤單單地獨守空幃,倘若真的情真義摯,為何不甘願化作灰塵,追隨夫君到九泉之下呢?
他竟然勸我殉情,竟想逼我走上絕路,我是不會上當的。生命是我自己的,為什麼要受別人的擺布?路是自己走的,沒有什麼遺憾。他憑什麼自作多情,憑什麼在我的面前吆三喝四!我要像對待桌上的灰塵輕輕抹去。
但是,我錯了,我沒有料到這僅是個開始,對我的誹謗還在繼續。燕子樓外,出現了很多無賴,他們高聲叫嚷。說我是賤貨,是個打着清白的暗娼。我知道幕後的黑手是誰,但是,有必要解釋么?又像誰解釋呢?老女僕說,要不我們離開這個地方,選擇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堅定的說,不要理他們,面對喧囂與謠言,沉默是最好的武器。
無論他們如何叫囂,我的門窗緊閉。
漸漸地,他們的喧囂慢慢消逝。燕子樓很快恢復了寧靜。但是我卻感到莫大的恐慌,恐慌於寧靜。我不怕嘈雜,卻怕暫時的寧靜。我知道,大地震來之前是異常的平靜,我覺察了不祥的氣息。在忐忑中我度過了一個禮拜。
最後的那個夜晚,我夢見了張愔。他沒有理我,只是向我招了下手,就走了。我苦苦的追趕,呼喚着他,到了一片墓地,他停住。我走上前,看到了他的陰沉的臉,我正要說話,他卻忽然縱身跳進了墳墓。我被驚醒,整個後半夜沒有入睡。
天明,張仲素拜訪。我向他訴說了近況,表現的很堅強。他安慰了我,臨走時說,我在張公墓前揀到一首詩,不知何人作的。老僕拿給我看,我不覺委屈的潸然淚下。
這是一首七言絕句: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詩中寓意也太過於逼人,用語太尖刻,太缺乏公允。我為張愔守節十年,這人不對我施以關心和同情,反而以詩勸我去死,為何這般殘酷?自從張公離世,我並非沒想到一死隨之,但恐若干年之後,人們議論我夫重色,竟讓愛妾殉身,豈不玷污了我夫的清名,因而為我含恨偷生至今!
我不可遏制地放聲大哭,哭自己的苦命,也哭世道的不平。張仲素在樓下聽到我的痛哭,心中也感酸楚,也陪着她暗暗落淚。他後悔不該將這首不知何人所作的詩拿來,惹的我如此悲傷。
哭了不知多長時間,漸漸地,我已從憤激的心情中理出了頭緒,於是強忍着悲痛,在淚眼模糊中,和了一首,表明心志: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相隨。
可憐的張仲素,他哪裡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正是白居易,他對我的迫害並沒有停止,他利用了張仲素的輕信和我的當時的迷惘。我拿着這首詩,自然聯想到了昨晚的夢,我懷疑這是否是上天的啟示,或者是張愔的冥冥之中的暗示。
有人認為“舍人不會人深意”是痛恨自居易不能了解我真正的心態,在我花開時捧贊我,當我即將凋落時,竟還雪上加霜。事實上,並非如此,我根本沒有想到是他的“傑作”。十年生死兩茫茫,對於我來說,生活早已了無生趣,既然有人逼我一死全節,我何必再行選擇呢?
張仲素離開燕子樓以後,我就開始絕食,隨身的老僕含淚苦苦相勸。消息傳開,徐州一帶知情的文人也紛紛以詩勸解,終不能挽回我已定的決心。十天之後,我這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一代麗人,終於香消玉殞於燕子樓上。彌留之際,我勉強支撐着虛弱的身體,提筆寫下:
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這不是咒語,不是怨言,不是遺憾。其實,死並不可怕。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死去人的痛苦是短暫的,長久的痛苦卻是留在了活人的心裡。那些活着的人,可能感覺到我的死是痛苦的,感覺到我的死是多麼的可憐,但是,悲哀的是他們而不是我。一了百了,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么。活着,就是受罪。
白居易的兩個侍姬樊素與小蠻拜祭了我,然後離開白居易,各奔前程,因為,她們不願再做白居易的玩偶,不願再做別人的工具,幸福是自己創造的,富貴為什麼要如此留戀呢?
後來,燕子樓因為我的故事而成為徐州的勝跡,歷代均加以修葺。樓上至今仍懸挂着我的畫像,神情秀雅,容貌艷麗絕倫,過往的遊客,不但仰慕我的風貌,更為我的貞情而慨嘆。
宋朝才子蘇軾曾夜登燕子樓,夜夢我,曾詞云:“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 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覺夢,但有舊愁新怨,異時對南樓夜景,為余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