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身邊的友人都驚詫於我的一個習性,少食魚甚至不食魚。熟知我這一習性的友人,每有觥籌交錯的場合,都不會要求飯館去準備關乎於魚的菜品。即便是席間有與我截然相反、非食魚不可之人,也不得已將魚菜遠離於我而獨用。若是參與並不熟識的人的吃請,主人出於盛情,往往會點上一則魚的菜品,但此時他若是低窺到我的神色,便可知我對他的此舉並非贊同。不過,礙於體面,我往往也不會當面提出反對,更何況席上終究有愛食魚之人呢。而我,便只能是在這則菜品上到桌面上以後,一味地去迴避它。不過,這樣的場景常常會得到制止,但凡席上另有熟知我的人,便會在我羞於啟齒之際,與請客之人說起我從不食魚的事情來,這樣的一番話語,必然會引起請客之人的驚訝,情溢於表的人還會用驚詫的眼光直刺着我的眼神,隨即還會補充上一句:“王老師是哪裡人?”。這樣的一問,便又是將我難倒了,因為我清晰地知道,但凡說出我是江蘇人的時候,請客之人的驚訝非但因此而去除,反而還會滋生出近乎於驚恐的不理解來。
我不食魚的習慣,並非與生俱來,更不是如有些友人調侃那番,是信仰了一種拜水族的神秘宗教所致。幼年時的我,其實非但食魚,且甚愛食魚。記得那時候父親唯一的愛好便是在周日的清晨,與他的好友三三兩兩地騎車去郊外的野河釣魚,而當夕陽沐浴着的時候,他也總是會豐收而歸,於是,那日的晚餐,便是以魚為主了。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候的我,最喜歡的一種食魚法,是將“魚咸”(我們那裡的方言,實質是指用醬油紅燒的魚)中的剩汁與米飯攪拌在一起,再配合以一些碎屑般的魚肉,用湯匙一口口地送入口中,其食魚之態,在於當時坐在餐桌邊的父母姊姊來看,是非常可愛的事情。但卻在某一個時刻開始,我突然不食魚了,且每每看見魚,便生出煩惱之意,具體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現在已然想不清楚,不過大致應該是在上小學三、四年級以後了,一個小舉動使得我直到今天還不曾有再度食魚的想法。
應該是在一個初夏的傍晚,在歡慶過“六·一”之後,我身着嶄新的白襯衫、藍褲子,腳蹬着一雙雪白雪白的白球鞋,胸前還飄揚着的“用烈士的鮮血染紅的”鮮紅鮮紅的紅領巾,再跨上一個泛黃的軍綠色的書包以及一個已是有些斑駁的軍用水壺——一番那個時代兒童節時兒童的標準裝束,一邊哼唱着愉快的兒童歌曲,一邊行走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那條路也許是我兒童和少年時代最喜歡的一條小路了,似乎所有的美好的記憶都是發生在那條路上的。那時候,小路左側有一條小河,便是將這條路與一旁的人民公園隔了開來。河的兩邊鬱鬱蔥蔥地長着些高的樹木和矮的灌木,當夕陽西下,柔和的陽光透着樹木斜射過來的時候,那些稀稀疏疏的樹影便如同印記在小路上一般。於是,在結束了一天的學堂生活后,腳下踩着那些樹木的影子,手裡捉着不時舞動的飛絮,便像是在夢境中旅行一般地愉悅,更何況還有那雙似乎只有在兒童節前後才能夠穿上的白球鞋呢。
那天的我,或許是因為剛剛慶祝完兒童節,心情格外的好,近乎跳躍式地行進在小路上,儘管是穿着那雙引以為豪的白球鞋,卻也控制不住邊走邊跳還要不時地踢着路上的一些小石子的舉動。在快走到小路的另一端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個銀白色的東西愣是橫放在小路的一側,在那些透過樹木的已是有些柔弱的陽光的照射之下,顯得格外的耀眼,甚至還帶着一絲神秘。於是,我便是加快了腳步,蹦蹦跳跳地朝着那銀白色的物件跑了過去。走近了,再低頭望去,才發現那不是什麼令人心動的東西,與之前幾天在同樣在這條小路上撿到的那支鋼筆相比,簡直是一無是處,那只是一條已經死去的魚而已,那樣子,像是曾經過往的車上掉下來的。於是,我似乎並沒有經過任何思考,些許是出於對於失望的發泄,又或是那天格外亢奮心情的延續,砰的一聲,那條死魚便在我那隻穿着嶄新的白球鞋的腳下飛了出去,又砰的一聲,落在了路旁的小河裡,濺起來一點點晶瑩的小水花。
這事便是過去了,本來也沒有什麼,可是,在我回到家之後,當我脫下那雙白球鞋,並打算再作一番觀賞之後將其收起的時候,突然發現,右腳那隻鞋子的左前方,有一塊大約橡皮大小的濕記。“這便是剛才踢魚時留下的了”,剛剛想到這裡,也許是因為鞋子拿近了的緣故,一股刺鼻的惡腥臭味猛然鑽進了我的鼻孔,又立刻傳染到我的五臟六肺,竟使得我分明感到有短暫的窒息。我趕緊丟開那隻鞋子,呼喚媽媽將它洗刷了去,自己則一個人跑到陽台上喘息去了。
第二天,鞋子是洗好了,也幹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前一天發生的那件事情,剛要將鞋子穿上,卻發現昨天的那塊印記,儘管已經淺了許多,但似乎還是留存在那隻鞋上。於是,我又很自然地將它送到自己的鼻孔下嗅了一下,發現那股腥臭的惡味,在經歷了一次肥皂水的洗滌后,依舊如故地存在。我不相信自己的鼻子,一遍遍地將其送到鼻孔下去嗅,希冀能夠得出新的結論,可是那腥臭,卻又一次次地鑽進我的鼻孔,傳遍我的身體。而我那一遍遍嗅的舉動,似乎又使得我發現,原來我還有某種強迫自己做某事的習性,或許就是現在所說的“強迫症”了,這個癥狀好像今天還有。
且不論強迫症了,總之,從此以後,我便不再食魚了。原來這世間的很多事物,原本是美好的,但若是在一個不適宜的情況下出現,或是經過了一個不適宜的處理,便會變得那樣地令人生厭,且這種厭惡的情緒,竟然可以那樣的長,以至於有可能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