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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麻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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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麻呆

  到永志家為幺嬸做生,又看見了麻呆。

  麻呆是永志家養的一條黃狗,身段不那麼長,身架也不高大,卻肥碩如牛犢,一身皮毛黃金亮色,撫摸起來象是撫摸一條柔軟的緞子,光滑滑的,比撫摸少女的頭髮還舒服。永志家在離七里坪街市不遠的一個小山坡上,四周綠樹環繞,恩施華硒生態園已經開發到了山腳下。永志繼承了幺幺做麵條的手藝,全部是手工製作,在越來越講究環保的現代生活中很受青睞,人們都管這麵條叫“土麵條”,於是永志索性打出“張氏土麵條”的牌子,每天在圓夢庄銷售,每天都供不應求;於是有的便到他家裡去守着拿貨,其中好多是州委的老幹部。他家院壩很寬,有一大半作了面場,天氣好的時候都掛滿了麵條,麻呆也就圍着場子逛來逛去,象盡職盡責的衛兵。

  今年冬天比較暖和,我們便坐在院壩里談白。開始是看着那些挂面,誇“土麵條”如何如何好,永志說做“土麵條”主要的講究是要把面揉好。聊着聊着,話題一會兒轉到麻呆身上。永志說凡是自家人或者來過幾次的它一律視為朋輩或“良民”,不哐不叫;這倒不假,因為狗的記憶力非常好,即使分開幾個月,再見面的時候還是會很熱烈地搖着尾巴歡迎主人和“朋友”。我們只要一喊“麻呆”,它就會慢悠悠地走過來,永志就更不用說了,叫它打滾就打滾,象是被馬戲團訓化過的。

  其實,狗真是由早期人類從灰狼馴化而來的。馴養時間約在幾萬年年前,是人類最早將野生狼馴化而成的家畜。一旦成了“家畜”便通了人性,成為主人最忠實的奴才,並且對主人有一種特別的依戀。去年初冬幺幺過世,我們看到麻呆圍着棺材轉過來轉過去,兩眼含淚,不大進食。永志還擔心它也將倒斃,過了好幾個月才又精神起來。永志兄弟生性善良,我們說麻呆今後老得沒用了,宰了很要煨幾鍋,永志說再那麼都捨不得,一定要厚葬!

  我是很喜歡吃狗肉的,那特殊的帶點土香的肉味,對於我們這些肉食類男人的誘或是很難形容的,“狗肉滾三滾,神仙都站不穩”。以往下鄉當知青時,我們這一夥不僅有時要去遠處打農民的狗子,自己也要豢養一兩隻,過年時農民殺豬我們殺狗。那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國家很多領導人還在被關押批判,劉少奇還被“永遠開除出黨”。我的一個同學便把他喂的兩條狗一條喊作“劉少奇”一條喊作“羅瑞卿”。我們到他那裡只要一喊“劉少奇”,那條小黑狗就很快跑過來親熱;一喊“羅瑞卿”,那條小花狗就把尾巴搖得兩邊直甩!過年時他把兩條狗都殺了,我們一人分一支腿。誰想帶回城裡,卻被家嚴狠狠罵了一通,“他們再是打倒對象,你們也不能這樣侮辱人家的人格!”

  我喂的是一條黃狗,喊作“黃虎”。也怪,它不咬知青專咬貧下中農。一天我和隊里幾個年青人說乾脆把它打了,免得咬了你們。處決“黃虎”時,那些農民朋友沒一個敢上前,只好由我用根繩子打個活套,栓住它的脖子,牽到屋檐檔頭去執行絞刑,象絞薩達姆那樣。這時我們的貧下中農都勇敢了,拿着棒棒和鋤頭朝它腦殼上一頓亂打。“黃虎”四腳亂彈,還用一雙近乎哀求的眼睛望着我!但我們這些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紅衛兵是絲毫不會產生什麼同情心的,就連自己的三親六戚都敢斗!一會兒“黃虎”便咽氣了,被攤放在石板上等着剝皮。我不會這一項帶技術性的活兒,於是勇敢的貧下中農中最勇敢的小李就跑回去拿了把尖刀。開始操作時,那“黃虎”竟然動彈起來,並開始喘氣!小李嚇得飛跑,“活了活了,沒打死!”大夥一轟而散,又下田幹活去了。

  擦黑收工,我回家做好了晚飯,剛剛端碗,不想那從刑場逃生的“黃虎”居然踉踉蹌蹌地出現在家門口,樣子是那樣的可憐。它眼裡還有未乾的淚痕,而且還不敢正面看我,偷偷瞟視的時候也是怯怯的樣子,象是一個自責的孩子,彷彿覺得倒是它自己做錯了什麼,挨主人處罰是應該的。我趕忙把它喚進屋來給它添了一碗飯,看它垂着頭慢慢地吃着……

  所以永志說他捨不得處理麻呆,我是很理解的;因為看見麻呆就想起“黃虎”被行刑時對主人投擲的那一絲可憐而哀求的目光。

  (張永柱2011,11,29於湖北外河園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