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倉央嘉措的一首情詩,我在三年前讀到,漫漫長卷,只記住了這一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我一直在想納蘭容若與倉央的相似相非,他們都英年早逝,都情深似海,然而又在短暫的時光里愛了太多女子。我儘可能地在臨摹《木蘭花令》時忘記他們的多情。因為在無數的日月穿梭前,我把這個標籤認為是他們乃至他們所代表的才子,柳永,蕭軍,胡蘭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敗筆,就像一尺白綾,中間卻燒了一個窟窿,只有一個,卻讓人厭惡至極!小時吟誦香山居士的“絲絛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恰恰院子里有一株紫薇花,朝開夕落,便覺得歡喜不已。豆蔻后始讀納蘭詞,他卻說“紫薇郎是薄倖郎”,心中大為惱火,嗔罵納蘭性德自身便是薄情寡義之人,乖覺有自知之明,當下便罷了他的詞令,不再讀。但在往後的歲月里便慢慢發現了“才子多情,庸人無能”。每一段錘之有雷鳴聲,唾之有啼血情,觀之有山河狀的詩詞文賦,大抵是出自那些“薄情寡義人“之手。我可以拒絕他們的愛情繁複荒雜,卻拒絕不了他們的情詩。在紹興沈園遇見一位女子,極是溫婉,神情恬淡,會低眉淺笑,會仰頭幫身邊的男子撫平領子,會撒嬌要他系好鬆了的球鞋帶。隨行其後,在幫他們拍照時對女孩說了白頭到老,女孩清清婉婉的告訴我,這是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此後他們就要像老子說的那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了。我低頭細細說了聲對不起,女孩說,你看,人就是這樣奇怪,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我待在原地想了好久,模糊中只聽見男子說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我知道這句轉世之句之後還有一句: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我相信這兩個人的心即使外殼已經剝離得千瘡百孔,但內心是篤定沉默的,而分開最真實的原因,多年前的那天我無法解答也無法了解,三年後的某一天我聽到了相似的話,仰頭覺得熟悉,想了好久,才憶起沈園的那位女子早已提醒過我。那一天,我也是仰頭想了好久,好久突然醒悟自己身在沈園,沈園,是陸遊和唐琬重逢的地方,是紅酥手和世情薄的故里。我到底沒敢去看那兩首詩,我怕有數百年前的淚落在上面還沒有干,我怕像陸遊一樣要永遠身不由己,我怕像唐婉一樣落下了筆便合上了眼。也是從那天,我知道了可能,納蘭,倉央…他們的情感比我更乾淨,金庸筆下的十六年等待是霧裡看花。妙筆一生花,馳騁東西,可波瀾壯闊,可纏綿悱惻,所以區區十六年,筆下的時光再久也是白駒過隙,小小女生讀來心內動容,卻不知是痴人來說夢,痴人來聽夢。都是凡夫俗子,年華易老光陰難追,真實的情感告訴我蘇東坡為亡妻做過“十年生死兩茫茫”亦為其他女子做過“此心安處是吾鄉”,納蘭性德為他的摯愛寫了“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也對盧雨蟬說了“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打畫橋。”我很久以前一直以為所有的情感應該像杜甫,一輩子兩個人,萬丈紅塵也能勇往直前,即使命途坎坷也有“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彎針做釣鉤”的浪漫;以為林覺明的那封百年情書是愛情中唯一的真實。而在一年前,龍應台告訴了我,你的一生什麼都不缺了,只是缺少一次被別人拋棄,點醒你“唯一”這個詞是對於空間而言的,不是時間。人在的時候,以為總有機會,其實人生是減法,見一面便少了一面。不要深究在你之前,在你之後有多少人代替了你,或者擠開了你,你要的一心一意對方已經給了,誰都無法計算到底誰對誰虧欠了多少,張瑛說:生於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
我在七歲時看見了張瑛那張驚艷全世的照片,那張黑白的卻能溢出鳳凰琉璃色的旗袍照 ,睥睨凡夫俗子的貽笑大方,和她自己千瘡百孔。也許人都有先入為主的慣性,張愛玲的那張女王照太過光彩奪目,而她本人也教會了我要去愛一席虱子的人生。教會我在最高傲時低下頭去求對方,就像她當年為了胡蘭成低到了塵埃里;教會我離開時也要保持一份尊嚴,但我仍看見她的最後一封信中還是血跡斑斑。胡蘭成的一身纏綿女子有數十之多,永遠只記得眼前的好,對萬里遠千年遙的女子沒有留下一點點情分。我永遠記得後人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場景的描寫: 第二天清晨,胡蘭成去張愛玲的床前道別,俯身吻她,她伸出雙手緊抱着他,淚水漣漣,哽咽中只叫了一句“蘭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為此,我恨透了胡蘭成,我沒有看過他的一本著作,從未贊同過他的任何觀點,為張愛玲唏噓不已。在自身的觀念里,張瑛與蕭紅是有本質的區別的。雖然她們都遇見了曠世難見的負心之人,蕭軍甚至有嚴重的家暴。但若在比喻時,我會說,張愛玲是王安憶《長恨歌》中的王琦瑤,總是要在上海的,有的是似女人小性子的潮粘的梅雨季風,有的是似肌膚之親般的挨擠的上海弄堂,有的是帶陰沉氣息如雲似霧的虛張聲勢的亂套流言。也有處於嘈雜混淆中如花蕾一樣純潔嬌嫩的閨閣,盛載的都是不可為人知的心事。還有把城市的真諦都透徹領悟的自由群鴿,它們在密匝的屋頂盤旋,帶着劫後餘生的目光哀怨地看這一片城市廢墟。 一片屬於老上海的廢墟,夜夜笙歌,歌聲是帶着形式般迫不得以帶歡慶的熱鬧,卻是沒有高山流水純粹清澈,在這廢墟里,裊裊娜娜的浮出一個清新雅緻的影子,那是張愛玲。典型的上海女兒,心比天高。若是沒有遇見對的人,是要走上無奈的不歸路的。當年的張愛玲本就不是白絹,她生來就是註定要當錦緞的,而後來她這襲袍子漸漸寫上字,字成了句,成了歷史。歷史沉澱得深,不過是漫天揚起的灰塵。那華麗的旗袍,抖落的不單是繁華似錦,還有的是抑制不住的落寞和惆悵。時間是最具有腐蝕力的,洗盡了鉛華,那奪目的榮耀,不過過眼雲煙,留不住的風景,竹藍打水一場空,到頭來,只剩空曠的虛無,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而蕭紅,他是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靈,身處在與老上海氣息恰恰相反的東北黃土,衝破有形的封建枷鎖但自己永遠找不到迷宮的出口,像一隻滿嘴流血的荊棘鳥。她沒有對美的執着,她可以真正的思考生計,容易原諒別人卻放不過自己,她可以身穿舊布旗袍,腳穿後跟磨去一半的破皮鞋,頭髮用一根天藍色的粗糙綢帶束着,每天到街上買菜,再回到家中劈柴燒飯,做俄式大菜湯和烙蔥油餅,蕭紅是現實與痴情的複合體,她與高貴無關。而在一個月前,突然看見了胡蘭成《今生今世》中的一篇文章,它卻把張愛玲寫得及其到了位,那句“屬於凱撒的歸凱撒,屬於上帝的歸上帝。”應是這段感情的結局了。想來自己無可奈何又磕磕絆絆的寫了甚多,隱晦不說,實是“眼睛看見別人的,心中是自己的”。從前不明白張愛玲為什麼一半是決意歸諸遺忘,一半是不問恩仇。今天有幸終於明白了。不能做朋友,因為彼此傷害過,不能做敵人,因為彼此相愛過。不管是蕭紅,還是張瑛,她們證明了自己的真心,最後,也證明了自己的尊嚴。
高考前去看了《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辛夷塢的早期作品。在此一年前曾偷偷躲在學校被窩裡等熄燈後用手機看她的小說。我記得它的原名是《致我們終將腐朽的青春》,從來不看匪我思存的書,想來一位小有名氣的老作家還深情款款的推薦了,我當時大笑打趣他嚴肅文學看乏了用言情通俗換換口味嗎。他告訴我,嚴肅文學或者是正統文學太過理性,無法讓人鬆綁后呼喊出內心的酸苦,就像一個結構嚴密,製作精良的機器人,以他的嘴去述說“我愛你”,“我們都愛自己超過了愛愛情”…會讓人無法接受。末了,他很得意的告訴我,雖然他已經古稀,卻也是很欣賞一些花哨的文字。我只做是調侃,但後來明白了在感情中確實沒有理智,也不會有道理,更不會有對錯。在時間和現實的夾縫裡,青春和美麗一樣,脆弱如風乾的紙。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其實愛情死不了人,它只會在最疼的地方紮上一針,然後我們欲哭無淚,我們輾轉反側,我們久病成醫,我們百鍊成鋼。看得見的傷口,遲早有一天會痊癒的。你離別了一個人,想到漫漫歲月的等待,向自己向對方賭咒發誓海枯石爛天崩地裂也會等下去,後來卻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看見了離自己更近的風景,果真成了胡蘭成“永遠只記得眼前的好,對萬里遠千年遙的女子沒有留下一點點情分。”時間真是一劑霸道的良藥。得不到才會念想,送上門去他未必真的會要。功名利祿在手,就偶爾嘆往昔,有些人,留給她的也僅僅是念想而已。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可以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你萬箭穿心,你痛不欲生,也僅僅是你一個人的心事,別人也許會同情,也許會嗟嘆,但永遠不會清楚你傷口究竟潰爛到何種境地,所以,無謂把血痂撕開讓人參觀。問多了幸福是什麼,回答有愛你一萬年,有浪跡天涯,有你比我幸福……辛夷塢說,幸福就是求仁得仁。有時候,能夠不變就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近年寒症更加明顯。重慶濕氣極重,入秋即霧,風濕關節之人極多 ,填報時不曾細細留心,現在只能說一句,此後巴蜀之地又多一陰雨酸痛人。我甚至能想象秋冬我用熱水袋捂住膝蓋的場景,應是生活中又一趣事了。晚間散步結識了一個極為活潑的女孩子,恰恰是及笄年歲,秘密自是像裹在雲中的雨滴,垂垂欲落卻又欲說還休。一雙鬧騰心切的眼睛藏了一個覺得是一生的秘密,卻讓人一道便能識破。好奇心如同熱氣球般,整個人像是一棵生機勃勃噴薄出無限張力的小綠樹。她靠近我,撒嬌地自以為不露痕迹地試探我。她問:“他是什麼樣的呢?”我抬頭看她,看見背景是路燈投下溫暖的橘色,把她飛揚的髮絲都鍍了一層金邊,她笑得閃閃發光,我突然憶起了倉央嘉措那首詩的另一句,“是什麼樣的呢?”
“與君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