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還鄉者的足音:讀《寂靜的世界》有感
乍看李心麗小說《寂靜的世界》的開頭,就能聞到某種還鄉足音的味道。李心麗的敘述還是一如以往的《棉花在棉被裡盛開》《懸着的願望》《鼠婦》里的平實質感。這種小說路徑,既有一以貫之的山藥蛋派的正統承襲,又有新的時代條件下女性作家獨特的藝術直覺力和對人物微觀世界的細緻掌控。所以,李心麗能夠把目光放到了鄉村和土地,放到了生活在鄉村和土地上的小人物身上。而且,這一切還遠遠不夠,也就是說,我們在諸如趙樹理、馬烽等老一代山藥蛋作家筆下熟悉的人物,在今天的這個時代巨變中,他們或者他們的後代在幹什麼?李心麗《寂靜的世界》里的俞家大哥,就堪稱這種變化之後的一個典型人物了。
最早的嘗試,是李心麗2010年《山西文學》頭條發表的《棉花在棉被裡盛開》,依然的女性溫情主義里,充滿了對現實鄉村和土地的關注和回望。主人公們總是在城鄉之間搖擺不定。李月旺老兩口與五個子女之間的關係,放大到一種更深層面的文化矛盾中來表現。比如農村的人情世故,與城裡的待人接物比起來,簡直是兩回事情了。其中分為兩種:一種是展現以李月旺老兩口對土地的眷戀之情,與住在城裡的幾個女兒之間在來來往往中產生的文明隔閡;一種是在這個表面的隔閡之上,仍然有着親情,有着"棉花在棉被裡盛開"的人性溫暖。這後者就成為前者形而下的形而上的主要題旨了。小說之所以發在了頭條,也正是肯定了李心麗敏感地注意到農村題材中人與土地之間的新變化。這種新變化,正是近些年來城市化進程的加大,由此鄉土文明式微的真實寫照。這一點,李心麗承接了上一代老作家對農村、農民和土地的樸實感情,並儘可能地用女性特有的優勢,來細緻真切地展現了鄉土文明遭受到城市化衝擊的尷尬處境。
然後再看《寂靜的世界》,俞家大哥外出多年,退休之後,竟然為了孫子結婚,主動讓出城裡住房,與老伴回到老家鄉村。按道理說,耳朵逐漸失聰,落葉歸根,本應該回到鄉村能夠安靜地頤養天年了。結果,俞家大哥卻與外部世界發生了更大的衝突。原來早些年分給俞家大哥的三分水地卻被弟弟自作主張地賣給了別人。於是,人物之間劍拔弩張的矛盾至此拉開了序幕。表面的寂靜和平穩被突發的事件給打破了。重新做土地主人的俞家大哥,可以說什麼都不在乎了,但卻最在乎的是分給自己的土地,原本讓弟弟代管,弟弟背着他偷偷賣了。耕地變成了宅基地,這個買賣是誰批准的?俞家大哥自然是怒火萬丈。李心麗在對俞家大哥的心理活動的把握上既真實,又細緻,也很準確。這種主人公內心活動的呈現,再加上對鄉村環境和相關人物的抒寫和描畫,宛若一幅動態的鄉村風俗畫。
比如:他的那五類地一塊不少全給了弟弟,水地,一等地,豬菜地,口糧地,還有自留地,水地分了兩塊,一塊三分,在魚角上,一塊兩分,在魚角里,兩分的這塊地正好與弟弟的地緊挨着,弟弟種上之後,就把兩家的地塄攤平了,兩塊渾然成為一塊。
李心麗還交代俞家大哥的弟弟一開始因為農業稅和攤派,初先並不大願意種俞家大哥的地,還是村幹部做思想工作才勉強答應。沒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聽說,修鐵路佔地後有高額補償,原來的地值錢了,再加上俞家大哥老兩口從城裡回來之後全部心思放到種地上,自然把弟弟偷賣地的事情看得更重了。李心麗在抒寫俞家大哥因為年老失聰的境遇時不動聲色,卻也展現了人之將老的諸多無奈和困惑。比如,俞家大哥只能用寫紙條的方式與外界交流。兒子從老家回來,俞家大哥想多知道一些情況,可是兒子卻回答的紙條十分簡單。類似的細節,把主人公的退休境遇寫得十分到位和出彩。
再比如:回村裡來就得有點事做,開春了人家都去地里忙活,自己沒有事做多無聊,做事就是種地。他就去找弟弟。他說他們回鄉了,不準備走了,想種地。弟弟聽清了他的話,弟弟的話他聽不清,他示意他寫紙上。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還有一枝筆,交到弟弟手裡。弟弟擺手,口型對着他,難道他不會寫字?他想了想,他小時候幾乎沒有上過學。那怎麼辦,弟弟到底說了什麼,他不清楚。弟弟也已經老了,皮膚上布滿了老年斑,他說走的時候他交給他六塊地,現在六塊地他都要收回來,弟弟看着他,好像反應不過來他說什麼,看看,他還裝,他不想自己問他,交地的時候弟弟總要給他交待吧。
俞家大哥種地的目的其實十分簡單,並不是為了生活,純粹是為了找個樂子。李心麗出生在農村,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農村人的生活。她富有原生態的抒寫,大概得益於此。她還在農村的時候,感受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某種壓抑和沉重感。後來,李心麗去城裡上學,並且留在了城裡工作。李心麗最早的小說文本受到她學生時代時期詩歌文本的影響。她的文字世界里總是充滿了明朗的色彩和溫和的主色調。隨着時間的推移,李心麗記憶深處的礦藏得到了更深入的開採。她的小說增加了某種生活的厚實感,甚或也對城鎮化帶來鄉村文明的衰落,也給予了足夠的關注。
李心麗另一個短篇《懸着的願望》展現劉翠花一家搬遷的故事,來反映如今農村的現實,也與動遷和選舉有關。小說的視角始終關注着劉翠花搬遷的事情上,先是對村長王栓馬寄予希望,後來換選了,又感覺張根旺能夠當選,於是又有了心猿意馬的想法。她考慮的是自己危房搬遷之後的一系列遺留問題如何解決,如何實現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可是,結果是選舉結束了,劉翠花一家的房租問題依然如故。小說從側面真切地抒寫了農村競選中的一些細節,比如王栓馬給每家發一袋面,張根旺就一家發一噸煤等。這類小說一反李心麗過去文字里曾有的那種詩化表達,只是更加貼近了艱難的現實,字裡行間竟然有了幾許苦澀的味道。
而在《寂靜的世界》後面部分,李心麗又通過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把主人公的性格更加深化了。李心麗寫道:
他的火氣不由得就又冒上來了,他覺得弟弟之所以這樣對他,是看他聾了,對他不以為然。他一下子就蹦到弟弟面前,他的拳頭雨點一樣落在弟弟的胸脯上,弟弟也不躲閃,也不還手,任由他打。誰也不上來拉他,他只感覺到自己的拳頭在揮動,只能看到弟弟的眉頭一皺一皺的,他還不解氣,又用腳踢他的腿。他嘴裡不停的說,你這樣做不是欺侮我嗎,你不是欺侮我嗎,你怎麼這樣對我啊。
兄弟之間失和,而且後來還發展到開打,全都是因為土地和土地的利益惹得禍嗎?其實又不盡然,俞家大哥在退休之後的落寞之中更加需要的是身邊人乃至家人對他的更多尊重和關愛。他不想生活在一個冷漠的世界里。李心麗發現了人性中的這一點,並加以發掘和確認。這在李心麗的抒寫中,更加簡約,惜墨如金。用不着太多的渲染,作家只是把生活畫面呈現出來,讓讀者自己去品味。
小說的結尾則是主人公俞家大哥在彌留之際,在快要得到永恆寂靜的時刻,才找到靈魂的歸宿。小說的悲劇至此推向了一個極點。
他被送到了醫院搶救,意識朦朧中,他感到有人抓着他的手,他感到有滾燙的淚珠跌落在他的手上,他彷彿聽到他弟弟呼喊他的聲音,那麼急切,就像他小時候那樣呼喊他一樣,這久違的聲音讓他沉浸在一種幸福中,讓他在彌留之際,找到了他一直尋找的東西。
這個結尾最後的這一抒寫,也是俞家大哥的最後的人生定格,遲來的親情,讓讀者讀出了更多的悲憫。或許,戛然而止的不僅僅是俞家大哥的生命,還有可能是人生中那些美好動人的呼喚。李心麗的結尾讓這篇作品有了更大的張力。
李心麗的小說文本和人物情節之間的關係是水乳交融和密不可分的。李心麗的小說更重視某種感覺和氛圍的營造。這是必要的。
(李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