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生命里的為難
——有感於《生命之輕與瓦罐之重》
2015-11-10 王金立 心視野周刊
大二還是大三的時候,讀過一本書,《生命之輕與瓦罐之重》。其中與書名同名的一篇小說,講述了一名輕生青年劉偉的故事。
書里,作者阿寧這樣描述他:劉偉是這種人,你在一千個人裡面, 也能立即認出他來。是的,他太不同了:從家庭,到相貌,到學業、智識與才華,再到幾乎每個大學生都嚮往的戀愛,劉偉都卓然於眾人。父親是省糧食廳廳長,家境優越,讀書和思辯一直出於領跑的地位(他的學習成績在班裡一直優秀, 讀了許多學術名著, 在學術上有着特殊的執著),總是輕易地獲得姑娘的垂青,在別的同伴因為求愛遭拒或者失戀而黯然神傷的時候,他卻一直走馬燈似的換着女朋友,當然,每次傷心的都是對方。……與眾人相比,生命於劉偉而言實在沒啥為難之處,沒有人相信劉偉會自殺(大伙兒就說:我們每人都有理由自殺,唯獨你沒有,你的條件太優越)。
但是劉偉竟然跳樓了。在他留給工友的信里,他這樣寫道:
"……這些天來,一種茫然的心緒纏繞着我, 腦子裡不時閃出死的念頭。 我覺得生命太輕太輕, 每天早晨起來, 就被空的感覺充塞着, 我幾乎是不知不覺地做了那件事,不能理解自己。 也許,我就是想讓你罵罵我, 想讓你給我一個耳光。哪怕是擁有一個耳光, 擁有一份難堪, 也比這麼空着強。 你給予了我, 使我打發了好幾天無聊的日子。 我該謝謝你……"
是的,就是這種"空"帶給劉偉某種無法克服的絕望。然而"空"從何來?
在我看來,愛與苦難蘊藏着人生的全部意義。從這點而言,劉偉其實很是不幸:"他母親一生下他就把他放到了姥姥家,只在節日里去看看。 直到上中學, 他才回到父母身邊。現在父母放假時派車來接他, 也是聯絡感情的意思。"因為從小缺少父母的親情與陪伴,劉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帶到這個這個世界:"也許,並沒有人希望我來, 就像那個孩子一樣。 也許, 那天晚上我媽根本不想".家境優越,相貌堂堂,才思過人,讓他從未體驗過"什麼叫為難".凡事都輕而易舉,就算是(生意)失敗也像玩票兒一樣,劉偉無法體驗那必須通過"挑戰"才能體驗到的"滿".
從幸福心理學的角度解釋,幸福主要來自"滿意"而非"愉悅",條件優越可以讓他輕而易舉地體驗愉悅,卻並不能帶給他"滿意"或"滿足".當暫時的愉悅消失,空虛便像幽魂一樣攫取着他生命的能量。在與生命無意義的爭鬥里,劉偉曾向書本求救:
劉偉在圖書館里閱讀了許多書籍:休謨的《論自殺>>, 杜克海姆的《自殺的社會研究>>, 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 尼採的《善惡的彼岸》……
但是,很遺憾,書籍只能帶給他知識,讓他勝於辯才,卻無法帶給他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體驗,終於,他厭倦了:
弄到後來, 我差不多已經被他完全說服,可他反而突然失去了興趣,厭倦地說:"這些書說到底又能告訴我們什麼? 我恨這個圖書館。 圖書館就像人的腹腔, 我們像一群蛔蟲! 雖然我們吸收了人體的養料, 卻依然感到沉悶,壓抑, 與活生生的生活隔得很遠。
空虛,乏悶和無聊,讓劉偉覺得生命很輕很輕,於是他選擇了"跳",像一根羽毛一樣,從四樓。
但是劉偉並沒有死。他被醫生救活了:
我們到醫院看他時,他嘴歪眼斜, 下肢完全癱瘓, 上肢只有左胳膊勉強可以活動。 看見我們, 他咧開嘴笑了, 一縷口水從嘴角亮晶晶地流出來, 我打了個寒戰。 這是怎樣慘烈的失敗, 簡直比死還可怕。我真渴望他再有一次勇烈的行動, 然而他確笑得真實。
自此,劉偉從"青年才俊"變成了生活無法自理的"殘疾青年".而他的生命也因為這樣一個轉變發生了蛻變:
他生活得很好,臉上白凈紅潤, 閃着光澤, 比健康人氣色還好。 他每天早晨起來學習英語, 上午試着翻譯英國的一篇通俗小說, 下午看醫學書, 寫自己的回憶錄, 已經寫了一萬多字,每個字都像核桃那麼大。 晚上看電視, 有時還給鄰居家的孩子輔導英語。他現在的口齒已經清楚多了。
因為癱瘓被困在輪椅和床上的殘疾青年劉偉再也不空了,雖然活得艱難。小說最令人動容的部分發生在這個故事的結尾:
前些日子, 他母親爭取到一個名額,到日本考察, 家裡只剩下他和他爸爸。 那天他爸爸中午要參加一個什麼儀式, 早晨上班時, 給他把書, 紙, 筆, 墨, 大小便桶, 錄音機等都放在身邊, 整整圍了一圈兒。
到了中午, 他覺得餓了,才發現忘了給他準備吃喝, 饑渴的感覺一下子強烈起來。自從癱瘓以後, 劉偉的消化系統特別好, 彷彿要以腸胃的運動來代替四肢的運動。 他堅持着, 肚子里響得越來越厲害。到了中午, 他又渴又餓, 實在不能堅持, 看見旁邊窗台上有個瓦罐, 那是他爸爸第二天澆花用的一罐生水。 屋裡只有這個水罐離他最近, 就把聽診器上的膠皮管子拔下來,一下下地往罐上甩, 管子短一點兒, 夠不到。 他出了一身汗, 坐在床上喘息。過了一會兒, 他渴得更厲害了, 索性把身體從床上挪到椅子上, 再夠。
他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臉上摔出一個口子, 流着鮮血。 膠皮管摔出老遠。 他躺在地上喘成一團, 眼睛里泛着綠色的瑩光。 他盯着那個水罐, 把椅子靠住牆, 翻過身來一點一點地扶着椅子往上爬,他的右手在椅子上艱難地支撐着, 左手哆哆嗦嗦地伸過去, 只差五六公分, 差二公分, 差最後一點點, 他終於抓住了那個瓦罐的提手。 他笑了, 大大地喘了幾口氣,然後往下提。 他的手沒有力量, 提不動。
瓦罐里其實只有半罐水,可在他提來有千斤重, 彷彿提着整個生命。 他提不動, 提, 提不動。 提。 他的臉紫漲着, 眼睛鼓了出來, 他屏住呼吸, 使出最後的力氣, 終於把瓦罐提了起來。這時他眼前一黑,"嗡" 地一聲從椅子上摔下來,但手裡仍然牢牢地抓着那個把手, 瓦罐摔在地上, 成了一堆碎片……
當王惠和他爸爸走進屋裡,他正趴在地板上, 吸吮着瓦罐里撒下的水。 他痛痛快快地喝着, 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這是怎樣一種生的勇烈啊!
此時,我已覺得我無須贅言。生命的意義往往來自人世多艱,當艱難到"活着"本身,生命也會呈現出最勇烈的面貌。對你我而言,命里的每一次為難,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感受,那來之不易的滿足和幸福。
所以,要感謝生命里的為難!
作者:王金立(浙江省寧波市鎮海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