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雞在地上撲翅膀。慢慢地移動。松綠色的羽毛上染了幾團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聲“大花雞”。
它閉着眼睛,垂着頭,在那裡亂撲。身子在骯髒的土地上擦摩着。頸項上現了一個大的傷口,血正從那裡面滴出來。
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一幕死的掙扎。
我不敢伸手去摸它,我只顧恐怖地看着。
——這個片段是引自巴金的《滅亡》。
讀到此處,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家裡的豬被抹脖子的情形,一幕幕,思緒泛濫起來。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經年的四間紅磚砌成的紅瓦房。
一個正在進行規劃的鎮中心——葛家村,成片的房屋由於直南直北道路的拓整,零散的房屋在稍稍更換方位的地面上熱火朝天地重建,這冒着新氣的村子已趨於整齊。
紅瓦房呢,就坐落在村子的中心,也是五天一集市的中心。
此時房子的院中有股緊張的氣氛引你上前。
先避開院子,倒是房屋最東邊廚房的那扇鮮綠漆門裡,有兩雙摻雜着豐富情感的眼神正從玻璃內射出,吸引了你的目光。
一對母子正惶恐地捂住耳朵想看又不想看地向院子西邊張望。
這就進入了我記憶中的第二次經歷殺豬的場景。
母親停下煮飯,放下燒火棍,站到我的背後。有保護我的意思,也有想為豬送行的意思。
我背靠在母親的懷裡,有點想哭。母親時不時的幫我堵住耳朵,再堵住自己的耳朵,生怕那凄慘,刺心的豬嚎傳進來,但我們好像又想安慰那頭即將被抓上屠宰板的豬。
母親嘴裡說著不像奶奶見到此景時說的“造孽啊”的話,而是“豬啊,別怪我們,好好走吧,原諒我們…”,像對我們行為的懺悔。
我翹着腳,透過玻璃先是看到正對着廚房的手動機井冷冷地肅立着,出水管下面洗菜用的大鋁盆里的水是清冽的,出水管還在一滴一滴的送給水盆一個個漣漪;機井的後面一大方高台上種着的西紅柿和茄子的綠葉也在輕輕地晃動;院牆外的那棵高高的榆樹沒了知了的鳴叫,沒了毛蟲的侵蝕,枝條都在甩着點點綠葉輕飄飄。
眼睛逐漸轉向了院子的西邊——豬圈的方向。
豬圈裡的北邊是豬窩,說是窩,其實只是用大的石板搭的,兩面嵌在牆裡,空出去的一角用一根石條支撐而已。不過裡面有個破草席,有窩的樣子。
出了豬窩南邊是開闊骯髒的豬圈,邊上有石階呢,但一般不用,豬一般都是一頭拱下它的天堂般的圈中。
西邊走幾步挨着圈牆下邊的是個長方形鑿凹下去的石豬槽,像個古董。
此時的豬又胖又壯,最主要的是它已有了思想,會思考了。
圈門是打開的,四五個叔叔在圈中圍着它,一見這架勢,知道沒什麼好事,八成要抓它行刑。一趨溜地退避到豬窩裡邊,嘴裡不停的“嗷~嗷~”叫。
誰要是伸手抓它,它就甩蹬着腿,同時往抓他的反方向掙脫,儼然一個戰場上搏鬥的豬神。對它來說這也是殊死一搏,大人們一時也無計可施。
聽着“嗷!嗷!”的聲音,看着豬圈外一個瀰漫殺氣的,殺豬用的大案板。看那案板上遺有紅色的片片血斑,刀痕來去無章,油膩的刀具有序的擺在上面,似在訴說無數的血雨腥風。別說豬了,人看了也嚇涼半截。
再看看大人們在那忙碌的身影,不覺間走進我與這頭豬相處的時光里。
五六歲時的我總喜歡把家裡所有的地方都變成自己的天地。一會這耍耍,一會那玩玩。
終於有一天當我無聊的站在院子中間,向被我征服的周圍進行檢閱般的掃視——眼睛一亮,停在了豬窩蓋——一張寬約一米二的,由中間向四邊逐漸變薄的正方形石板。
那石板的蓋上乾淨,白白的,打磨的滑溜溜的,是我爸與我奶分家時連同那個古董豬槽一起分給我家的。
沒到那上面玩過,對我來說有未探索的世外桃源的意味,我就一溜小跑到圈邊,思忖着。
“在那上邊屬於自己的另一番小天地里,玩玩警長的卡片、聖鬥士的卡片、撲克,沒有任何人打擾,該有多好啊!”——完全想不到要避諱什麼豬啊,臭啊,臟圈啊等等。
不過想去那上面玩可是一個挑戰,要經過豬圈這個險壑才能到達。
雖然對大人來說從圈牆上一跨就可以上去,但對於我,要麼正身貼着北牆邊在窄窄的圈牆上雜技似的走過去才能到;要麼跳進臟不拉稀的豬圈,面對不知何等恐怖的豬頭迎上去,再爬上窩蓋;要麼豁出去閉着眼從圈牆上那麼一躍,不知命會落在哪裡。
你能想到的,對於好奇心驅使的,躊躇的,躍躍欲試的孩童,終要一一嘗試的。這也就拉開了我與這頭有智慧的豬的序幕。
我先嘗試從北邊走過去。後背,頭,兩隻手都張開,連兩隻腳也做青蛙狀緊貼着房子的牆,踩在圈牆上一點點地移動,豬在下面莫名其妙地與我向下斜視的眼睛對視。
由於圈牆有些高,下面也是臟圈,還有那頭在死命的盯着,我的呼吸自然有些急促。
我還是“啊”地掉了進去,兩手也着了地,幸好這是塊豬窩與豬槽間不那麼糟糕的地方。
落地的一霎,豬有些害怕的後退幾步,而我也先是一驚,對着豬盯了片刻。
從沒與豬這麼近距離(豬臉我就不形容了),而且隱隱地有股險惡的氣息,趕緊回身。
見我要出去,它的膽子反而大了,竟然跑過來連啃帶拱把我掀出了圈,幸好外面是泥地。
由第一個計劃聯想第二個計劃也要進入圈中隨之被取消。剩下第三個 就是從豬槽這邊的圈牆上直接跳到蓋上,但距離遠我很膽怯,只能試一次了。
好容易爬上了圈牆,看着窩蓋,再看看圈中的豬。“窩蓋離我那麼遠”——世外桃園對我的吸引隨即提醒我臨時換了方法。
直接跳入豬圈,朝着豬大喊大叫,豬後退了,我趕緊向蓋上衝去,使勁爬上蓋子上。
“哈哈,我上來嘍”我先是兩手朝着天,再朝着從蓋子下走出的豬擺弄鬼臉。心情似開了花,着實高興了一會,“原來這麼容易。”
母親回來了看到我,“上那上面弄么,真能得瑟,趕緊下來。”這時我怔了…,我,我還得回去…
打這以後,每當我玩膩了的時候,我就瞟那遠處的豬窩蓋,雖然我對那“頭”總是心有餘悸,但那塊天地的吸引力…
我依然用着我大喊大叫的招數,漸漸豬已經習慣了我的套路,而且豬也一天天長大,豬的膽量也一天天增大,我已經到了必須要換招數的時候了。
正是此時,我鼓起了勇氣,猛地一躍。竟跳到了蓋上,但也是很險,落地時沒蹲住,差點向後倒向圈中。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終於長高了嘍!”手舞足蹈地跳起來…
對於接下來一段時日,我在半空跳來跳去,相信豬不會坐視不管的,它正伺機而動,終於對我進行了出擊——
那次我在蓋上準備回去,於是跳向水平上低於蓋的高度的圈牆上,就在我落下的一霎,豬真的跳起來啃了我一口屁股。
褲子都啃碎了,我哭了,也流血了。就這樣我被豬結實的欺負了一次。
嘗試並不可怕,跌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日漸尖牙利齒的,膽子大於我這人膽的“豬”。有出於捍衛自己的家園的緣故,但我更相信它見我是孩童,蔑視我。
說來大家可能不會相信。豬明明是幾個月就催肥了的,獃獃的,什麼都不知道的蠢豬。不都說笨的像頭豬嗎,獃頭獃腦嗎,肥頭大耳,豬腦子嗎,哪會有那麼厲害?那麼高的智商?
可以分析下,八十年代的農村家庭生活水平低下,除了上班一個月十幾塊錢的收入外,還得多種幾畝地來填補家用,剩下的就是養豬來豐富家庭的經濟,視豬如命那時不誇張。
那個時代,一頭豬能賣八十多塊錢。而且那時一頭豬,一戶人家盡心儘力的花費一年半的時間養它。
從吃的來說吧,吃的是玉米麵粉加上輔料花生餅,好像沒怎麼吃豬草,這是何等的營養。
花生餅磨盤那麼大,兩指那麼厚,人可以干啃,豬要用水泡着或者玉米麵糊吃。說起來我放學回家有時餓了找不着吃的,還跑到偏房找出一塊花生餅啃呢,還挺香。
母親每天都會專門用大鍋熬豬食。等到豬長膘的時候,更是辛苦,只要豬叫就得喂。吃得好,環境也不錯——
由於家是農村,父親在城裡上班。雖然每天騎五十里路的車下班回家,但隔三差五的一到家就挑糞,糞是由人的糞便、土、麥子桿、豬的糞便混合的黑色糞,挑糞就是把這黑色的糞鏟在小推車裡,再由小推車一車車堆到大門外的一側,等田裡需要上肥的時候再統一運到田裡。
父親在鏟糞時豬就在圈裡歡快起來,來回散着健步哼哼的,知道又是在給它優化環境了。
說起這黑色的糞真是豬的天堂,夏天熱了往涼涼的糞中一跳;冬天冷了糞的表面有層硬殼,就把豬腿往糞中一插,會有股暖意傳來;蒼蠅蚊子多了,往糞中一陷躲了過去,起來身上黏黏的蒼蠅蚊子也不敢輕易騷擾落上去;有時豬也像雞,狗找食一樣在糞中尋找自己的樂趣…
可以看出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和時間,豬才能健康壯碩地成長——對了,豬也會有病的時候,還要像人一樣找獸醫給它打針。
“如此地撫養和照看,豬能不金貴嗎!那豬肉能不優質嗎!智商能不有嗎!”
隨之體能也自然上去了,需要更廣闊的地方來伸展和蹦跳。
“豬還會蹦跳?!”我領你見識下。
一天天的長大,成天在豬圈中轉悠,也想見識下更廣闊的天地,隨之漸漸也就不滿足它那個小豬圈了,它要嘗試到外面去,說起來它還挺會找時機。
一天,我們一家人像往常一樣地在炕前的茶几上圍坐着吃飯,狗也像往常一樣老遠聞着飯味饞的在院子里嗷嗷叫,豬呢,也是總吃不飽似的哼哼地叫。
這時一般要麼等吃完飯把剩菜剩飯喂喂狗,要麼吃飯的檔我隨便拿些,先給狗填補點,至於豬那是肯定要吃完飯喂的。
因為豬食要煮,而為了省火,就順便把人吃的飯菜放在上面來熱。一是人還沒吃飯呢豬急的哪門子,二是豬食也難煮,人吃飯的時候,豬食可以再燜一會。
此時就聽見“哄!哄!”的,那是豬急的撞圈的牆,也是試圖躍圈時折騰的聲音。母親心裡總惦記着這頭畜生,總是早早地先吃完飯去喂它,我和父親還在收尾,母親就進來驚訝的說,“老王啊快出去看看,豬跳出來了。”
我和父親趕緊放下碗筷出去一看,豬在這邊散步呢,狗在那邊警覺地朝着豬“汪汪”讓你既驚奇,又好笑。“那豬圈起碼有一米高吶!”
豬怕大人,更怕我的父親。父親趕了一聲,用手猛地抽了豬脊背一下,豬“嗷!”的一聲趕緊落荒而逃。
跳入圈中時,大概由於不熟練的緣故,後腿碰到了圈牆,但馬上迅猛的收了一下,緊接着又蹬了下圈牆,才算平穩着圈。
我的神情由於之前豬在散步還怔呢,緊接着又被這親眼目睹的彈跳力驚得目瞪口呆。這就是現實發生的場景。
由於父母那段時間忙,特意囑咐我好好看着,暫時就沒採取什麼措施。
這下好了,大人一不在家,這頭飛天神豬就跳出來溜達,起初我也怕,不敢管,它的體型大。
後來我拿着棍子“啪!啪!”地抽打他,試着趕它,但那皮可厚着呢,它只當撓痒痒。
可能是它玩夠了,竟然又跳迴圈中。我跟父母告過幾次狀,但父母本以為沒什麼大礙,而且最近沒時間來處理,只好任由撒野了。
終於神豬越界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放學后趕緊衝進家門,書包往炕上一甩,打開電視,正好是“布雷斯警長”的序幕——剛開始,我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完全忘記了肚子咕咕叫,母親還在田裡,父親還沒到家,偶爾幾聲豬叫對我更是雲外之音。
正看得起興呢,連坐都沒坐,只背靠在炕沿上站着,春天的此時只有些暗。
忽然一個黑影在門板上映了一下,我趕緊轉頭,一個豬頭慢慢映入眼帘,“媽呀”,豬怎麼站在廚房正從房門口往裡窺視呢,回來的急,門都沒關。再看豬那眼神既好逗,又靈動,最主要的是——恐怖。
這下動畫片顧不得了,我先是嚇得本能地彈起,坐在炕沿上,接着才下炕,正猶豫着,它一看這裡面的情形,沒有大人,直接穩當地邁進來了,繞着炕前的玻璃茶几哼哼的轉了一圈,我竟貼着炕邊給它讓路。
我的意識稍緩了下,被它的傲慢、對我的無視激怒了。學着父親之前的法子,在它背後憋着勁踹了它一腳,再“噢!噢!”地叫嚷着趕它。它也是驚嚇似的“哼~!哼~”地往外跑,我趕緊把廚房門關上。
抹了把汗,才趕緊出去找棍子趕它。這次它倒反了,就不進豬圈,趕它它就在圈牆外徘徊再轉身朝着我,如此這般折騰了半天,我只能用棍子大力地抽它,它才“嗷!嗷!”地跳起來,畢竟是肉長的,再跳迴圈中。
父親在家時間不多,只能暫時在豬跳圈牆的地方加了幾塊長木板用鐵絲捆着加以固定,這樣可能奏效…
——“這頭豬養了有一年半了吧…”母親嘆息着說,眼光依然注視着豬圈那邊。
四個大人還在圍着驚恐的,吼叫聲也由威懾轉為凄哀的小豬。大人們終於被這時間的流逝激怒了。
幾個人同時上手,把它逼到窩角,一個從上面按住豬頭,一個按住豬身,一個兩手握住前腿,一個兩手握住後腿,再用麻繩直接捆住腿。
大家起來擦擦汗,看着它貼在地面抽動着腿試圖掙脫,接着四個人發力一鼓作氣把它抬到了屠宰板上。
請的屠夫此時左手磨砂,右手刀,交叉在一起摩擦的“嚓!嚓!”響,這是出刀前的準備工作。
這陣勢,這聲音無疑給本就驚恐的豬加了一個霹靂,眼珠睜得提溜圓,“嗷!!嗷!!”的響聲傳遠,全身震顫,瘋狂扭動。
圍了一圈的大人們唯有紮實地用腳撐地,使出吃奶的臂力硬硬地,死死地,結實地按住這個癲狂的肉團。
屠夫發話,讓大家把肉團的頭部往屠夫那頭再挪挪,要移到豬脖正好也在板外,豬頭豬脖都懸空的位置。
手起刀落插進了豬脖子,豬血霎時高壓噴出,我和母親的身子都抖了一下,母親“媽~呀~”顫音地說,相信我們全家人的心都隨之抽搐了一下,我感覺鮮血沖洗了眼前的世界。
專業的屠夫不會讓血浪費,早準備好一個大桶放在正對着豬脖的下方,讓其正好向下噴射,“嗷!嗷!嗷!”的,“咕嚕!咕嚕!”摻水的聲音中,掙扎的力度不減反增。
聲音漸漸沙啞,肢體漸漸僵麻。我和母親的眼睛已經紅濕,母親放在我耳朵上的手也漸漸鬆了勁。
殺豬刀反還不拔出來,沉穩地待血噴完,順勢向脖子上側劃開,讓豬血盡情地傾瀉。豬的肢體已漸漸平復了掙扎,頭已經耷拉,屍體已經慘白,屠夫索性把頭“沙~沙~”地割了下來。
按照父親的要求,屠夫把豬身分割成一塊塊,內臟,頭,肢體…,盛了好幾桶。
給了屠夫手續費,剩下的工作就是一家人到集市上去售賣豬肉。
記得第一次宰豬后,現場對各個器官稱了斤兩,算完總價格直接都賣給了屠夫。
過了許久,母親才讓我走出房門,避過那些白色冰冷的肢體,望着滲在地里留在沙面的血斑出神了一會。我感覺經受了歷練長大了些,但願這血能給這個家帶來一個新的氣象。
集市上看着那收入來的一張張紙幣也總感覺是木木的,全家人的臉上都看不到一點喜氣——希望總是渺茫的。
院子里的微風還在吹,從穿過的髮絲中,扑打的臉龐上,鼓鼓的衣褲中可以感受到這是清爽的秋風。我的眼睛也被洗滌地格外清亮,清亮到院子里黃泥地面下雨過後那細膩的感覺;顆顆晶瑩的小沙粒被雨滴濺的孤立地站着;壘砌房屋的紅磚上,包括茅房的磚頭,燒磚時氣泡所造成的疤痕;把掉下的乳牙同夥伴們一起反覆扔上去又滾落下來的紅瓦…從靜的到滿院玩耍的身影,總之都那麼清晰。
清晰地存放在心房中一間珍貴的相片館,這間相片館的相片都同樣地被鑲在前胸是透明的玻璃後背是由木屑和膠水混合的紙皮相框中,在彌散陳香的木桌子上,在精美花紋的牆壁上一一陳列着。那邊的玻璃櫃中,這間相片館中還有很多令人陶醉的場景,就像此刻欣賞與遠山相連的絢爛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