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莉以畫漫畫為生,三年前曾以一部《鈴子走天下》而聞名漫畫界,人們稱她為漫畫界最亮的新星,說她的漫畫像迷宮,看她的漫畫是娛樂也是智慧的考驗。但這兩年沙莉畫的兩本漫畫均銷路不好,第三本甚至滯銷。這次,她傾盡心力畫出了《妙妙的迷惑》,講述了一個問題女孩的心理體驗,想尋求突破。對這本漫畫,她抱着極大的希望,認定它能橫空出世,想不到劉大偉帶來的竟是更慘重的消息,居然是出版公司拒簽。
劉大偉是沙莉的丈夫,也是她的經紀人。沙莉出版第一本漫畫時兩人相識,後來相愛,結婚。沙莉性格自閉,沒有一個朋友,她唯一的樂趣就是畫漫畫,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就是丈夫劉大偉。劉大偉推開門,坐在沙莉身邊說沒關係,他明天還可以去找其他出版社,無論如何,他愛她。沙莉看着他,將頭埋進他的懷裡。劉大偉撫摸着她的頭髮,說不如他們去旅行,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住上一兩個月,也許會對沙莉的創作有好處。沙莉迷惑地問去哪兒,劉大偉說有個柳條鎮,坐三個小時的車就能到。那兒山清水秀,整座大山只有一個小村落,她一定喜歡。說著,劉大偉畫了張圖,說自己有個同學家在那兒,他去過。
沙莉點點頭。她喜歡旅行,喜歡在陽光下畫漫畫。但她否定了劉大偉,他跟了去只會覺得枯燥,她更喜歡一個人旅行。
“真的不叫我陪你?”劉大偉關切地問。
沙莉搖頭。
背着背包,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倒了汽車,沙莉來到了柳條鎮。劉大偉同學的父母已搬走,但留下了房子,夏天的時候才回來住。一切生活用品都是齊全的。沙莉來到門前,從窗檯下摸出鑰匙,發現這是三間石頭屋。村子里的住戶住得很分散,沙莉要住的房子在半山腰,更是遠離了村落。但這正合沙莉的心思。
收拾一下房間,沙莉吃了塊麵包,躺在床上休息。自從17歲起,她喜歡上了獨自旅行,獨處讓她感到溫暖,讓她彷彿看到自殺的父親、喪生車禍的哥哥,他們在微笑着看她。
沙莉在父親跳井身亡后,精神一度崩潰。她有足足三年沒有說話,母親開始信佛,她傾其所有做善事,除了睡覺,就是照顧那些被送到她門口的有殘疾或者走失的流浪兒。
沙莉畫漫畫的大部分收入都給了母親,母親蓋起了十間房子,收留越來越多無家可歸的孩子,其中有一部分曾被當成乞討工具。沙莉賺不到錢,母親就無法維持十幾個人的生活。
躺在床上,沙莉點着蠟燭,從枕邊拿起鉛筆,在紙上細心地描着。
第二天,沙莉起得很早。她帶着背包,沿着山路散步,快走到山頂,她發現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山頂上拍照。看到沙莉,他高興地揮着手。沙莉本能地想繞回去,男人卻順着山路跑下來,對沙莉說:“這兒的景色簡直美極了。你想不想上去看看?”沙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男人熱情地朝沙莉伸出手,說:“我叫劉奇龍。攝影師。住在對面的塔樓。”
順着劉奇龍指引的方向,沙莉看到了山的深處,樹林掩映,露出一角吊樓式的建築。那是個很奇特的建築,似乎全是木頭搭起的房子。
沙莉坐在岩石上,一邊看着遠處的山,一邊畫畫。劉奇龍則變換着不同的角度拍片。山坡背陰,除了沙莉和劉奇龍,空無一人。
劉奇龍為沙莉介紹柳條鎮,說這鎮子只有一百多人,並且人越來越少。山荒水少,人們生活越來越艱難,走出去的人,再不想回來。尤其他們待的這個地方,被山民認為陰氣太重,不敢涉足,唯恐被山坡的陰風吹走魂魄。沙莉笑了。劉奇龍帶她到塔樓,說從塔樓往下看,整座小青山一覽無遺。
塔樓被樹木遮掩着,打開柵欄,上到三樓,沙莉坐在窗前,小青山盡收眼底,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美妙感受。劉奇龍拉開抽屜,拿出茶葉,說她妻子也曾像她一樣坐在地上,看着遠處的美景,留連忘返。
“你結婚了?”沙莉問。
劉奇龍點頭。
“你妻子在城裡?”沙莉又問。
“她在那兒。”劉奇龍指指距塔樓不遠處的一個土堆說:“三年前,她在這兒染上了惡疾。去世前,她說想睡在山裡。我這次來,是來祭她的。每年她的忌日,我都來住一陣子。”
沙莉沉默不語。劉奇龍遞給她茶杯,坐下說:“你雖然來到了柳條鎮,可還沒見過這裡的習俗。明天村子里有人結婚,山裡舉行婚禮,風俗很特別,要在天亮前把新娘子迎進家。你可以畫進漫畫里。”
“你去嗎?”沙莉問。
劉奇龍點點頭。
第二天,沙莉早早進了村子。天沒亮,新娘子要從村東被新郎背到村西,蓋着紅蓋頭,穿着大紅繡鞋,還有人吹嗩吶。沙莉遠遠地坐着,一邊看一邊畫,一直到新娘子被背走她才站起身。沙莉覺得奇怪,一直不見劉奇龍。她問一個山裡女人是否見到劉奇龍,女人駭然,倒退兩步,離開了。沙莉轉過身,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沙莉說:“我知道你住在老四家裡。老四家裡有鬼。”說著,男孩跑遠了。
沙莉站在原地,半晌,一個女孩走過來,說:“你畫的畫真好看。”
沙莉抓住她,問她是否認識劉奇龍,住在塔樓里。女孩愣住了,說認識,可他早死了,死了三年了。沙莉打了個寒戰,搖搖頭說昨天她還去了他住的塔樓喝茶。女孩驚懼地看着她,搖搖頭說他死了,出殯時沒有人願意為他送殯。說完,女孩跑遠了。
仰起頭,沙莉感到一陣陣地眩暈。她坐下來,拿起筆,用鉛筆畫出劉奇龍的樣子,然後遞給走到她身邊的人看。四周的人駭然地看着畫像,四散逃開。
沙莉往回走,越走越快。她得去塔樓,她得去找劉奇龍。
塔樓的柵欄鎖着,上面掛着蛛網。沙莉愣住了。昨天柵欄還開着。她從柵欄縫隙鑽進去,進到塔樓,屋子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沙莉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昨天劉奇龍就是從這個抽屜里拿出茶。抽屜是空的,她低下頭,發現地上一層薄薄的塵土,印出的只有她的一串腳印。這裡,分明沒有人住。
沙莉站在窗前,整個人幾乎要窒息……
當父親被人們舉着火把追到野地,一直追到他跳進井裡,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沒了。整整三年,她陷在另一個世界,和陌生人聊天,她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但她感覺很放鬆。三年後,母親告訴她,她整整三年沒有開口說過話。
父親,當時正給她講故事。人們喊着他的名字,他從後門逃走。他死了,人們朝他身上吐唾沫,說他是強姦犯,死有餘辜。再後來,哥哥出了車禍。看到的人都說,哥哥是迎着車過去的。他想死。他不想做一個強姦犯的兒子。
沙莉下樓,她感到自己的腿在顫抖。已經十年了,她再未去過陌生的世界,難道,因為拒簽的打擊,她再度精神崩潰?
天黑下來,沙莉從柵欄縫中擠出來,驀然看到一個黑影站在她跟前。她吃了一驚。來人操着濃重的方言說:“你就是那個說見到劉奇龍的娃子?”
沙莉點頭,問他是誰,他說是村支書。沙莉看着他,村支書摸出旱煙袋,吸了一口,說這是劉奇龍的家,三年前他來這兒攝影,和村子里一個小媳婦勾搭上了,然後小媳婦的男人將兩個人都砍死。小媳婦埋在了山這邊的緩坡上,劉奇龍埋在山溝里。平時沒有人到這兒來,說這兒鬧鬼。沙莉住的石屋,就是小媳婦的娘家。
回到住處,沙莉獃獃地坐在土炕上。她拿起手機,撥了家裡的電話,可隨後又掛上了。她不想叫劉大偉擔心。明天她就回去,她不能再待在這裡。想着,沙莉拿過鉛筆,慢慢在紙上畫著。如果劉奇龍只是她的幻覺,那麼她怎麼幻想出了他的名字?
沙莉手邊的紙畫去厚厚一沓,看看錶,已經是凌晨。風刮著窗子,門外似乎有腳步聲。沙莉坐起來,看到門突然開了,劉奇龍走了進來。沙莉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她開口問他是人是鬼,劉奇龍一言不發,卻笑了。
沙莉的手攥得緊緊的,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劉奇龍神色詭異,正要說什麼,沙莉突然聽到院子里有人喊:“沙莉,沙莉。”是劉大偉。沙莉又驚又喜,衝過去開門,撲進丈夫懷裡,問他怎麼來了。劉大偉說他回到家,看到她來過電話,再撥她的手機卻一直撥不通。他擔心得要命,所以連夜雇了出租車過來。
沙莉回身,看到劉奇龍在冷笑。她指着劉奇龍,對劉大偉說:“村子里的人都說他死了,你看他是死人嗎?”劉大偉詫異地看着沙莉,問:“你怎麼了?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沙莉呆住了,她看看劉大偉,又看看劉奇龍。突然,劉奇龍抬起手,手裡舉着一把鎚子猛地朝劉大偉砸去。沙莉想喊,可來不及了。劉大偉聲都沒吭就倒在了地上。
沙莉驚慌地後退,退到門口奪路而逃。她聽到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聲,回過頭,劉奇龍舉着鎚子在後面追。沙莉咬着牙,跑得更快,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到前面有房子。她拚命砸門,說自己的丈夫被劉奇龍殺了,就在她的住處。門開了,一個山裡男人看着她,就像看着瘋子。沙莉回過頭,劉奇龍不見了。
當眾人舉着火把抵達沙莉的住處,看到屋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沙莉獃獃地坐在地上,人像癱了一般。難道,這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不,一定是劉奇龍把這裡清理乾淨了。她舉着蠟燭四下里尋找,什麼都找不到。
人們漸漸散去。沙莉疲憊不堪,躺到床上,吃了兩片安眠藥,用被子蒙住了頭。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她看到一個女孩。女孩腳步很輕,推開門,輕手輕腳走進父親的書房。母親和哥哥去看電影,家裡只有她和父親。她踮起小腳從門縫往裡看。女孩說她喜歡老師,如果老師不喜歡她,她會死掉。沙莉看到女孩在哭,父親站起身,躲避着她,女孩手拉住父親,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父親站起身,突然暴怒,給了女孩一個耳光。女孩怔怔地看着父親,捂着臉跑了。半個月後,父親被當成強姦犯,被追進了井裡。淚水順着沙莉的臉頰流了下來。她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一直都知道。可她不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打女孩,不知道女孩為什麼拉父親的手。
沙莉在夢中哭泣。她感覺有人撫摸她的臉,接着,她被抱了起來。沙莉覺得自己在做夢,直到鑽心的疼痛讓她睜開眼。
她看到的是劉大偉的眼睛,她一動都不能動,手腕上,鮮血汩汩而出……
山裡的風俗。天不亮新媳婦就被婆家人領着,挨家挨戶敲門送喜饅頭。小心謹慎的新媳婦一直低着頭,終於發現了流到門口的血,發現了割腕的沙莉。
沙莉命大,被山裡人抬着進了醫院,救了過來。
在醫院,她收到了出版社送來的合同。她的四格漫畫在兩星期前就有了結果,劉大偉的要價是兩百萬,他們經過幾次討論,答應了。就在得到結果的那一晚,劉大偉回家對她說“出版公司拒簽”。劉大偉討厭沙莉將錢送給她的母親,討厭這個自閉、除了畫漫畫幾乎足不出戶的妻子。愛沒了,剩下的是金錢和陰謀。他找了個酷似劉奇龍的人來裝鬼,然後在塔樓故布疑陣,要所有的人都把沙莉當成精神病人。一個精神病患者割腕自殺,有誰會懷疑?沙莉死了,兩百萬就歸了他。
捏着合同,沙莉想着應該從中抽出十萬,寄給在監獄的劉大偉。那是他的代理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