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還是那樣有陰有晴,地還是那樣坎坷不平。汶河裡的水還是那樣蜿蜒西去。一切都好像沒變,一切又好像都在變。
與大自然按部就班周而復始不同,這世道老不太平,天下已經在大亂了。這一點,連放牛娃劉盆子也感覺得到。
當今是王莽坐天下的新朝。聽大人們說,這王莽是本不該坐天下的,他的天下是篡奪了咱老劉家的天下得來的。據說這老小子為了當上皇帝,花費了幾十年的心思,把自己裝得好像是比誰都好的好人。比如說吧,他本來就是太皇太后的侄子,當著攝政的大司馬,不光國家的大事他都要管,就連誰當皇帝也是他說了算,可是為了表示節儉,他卻經常穿一套破舊的朝服,甚至他老婆穿得也是荊釵布裙,比老百姓家的女人強不了多少。再比如說吧,主人家打死了奴隸,按法律也不過處罰一下就可以了,是不用償命的,誰叫他是奴隸呢。可他的兒子打死了家奴,他卻硬讓兒子償了命,博得了個大義滅親的美名。他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自己扶持起來的十幾歲的小皇帝平帝劉衎,後來又發現他不聽話,就把他毒死了,竟然讓自己的女兒那麼小就當了寡婦。劉衎死後,他又換上了兩歲的劉嬰。劉嬰五歲的時候,他嫌有個小皇帝畢竟麻煩,索性自己當了皇帝。連國號也改了,大漢朝於是成了現在的新朝。
叫你說,為了當那個皇上,連自己的兒女都不要了,這樣的人能是好人嗎?
盆子是放牛的,但他家並不是祖輩兒給人放牛的,恰恰相反,倒是歷代都有人給他家放過牛。說起來,他家還是大漢朝老劉家的近房呢!當初高祖爺爺有個兒子叫劉肥,被封為齊王,齊王的兒子劉章被封為城陽景王——那可是有名的賢王呀,一百幾十年過去了,山東這邊兒還是有很多人念他的好兒,盆子就是城陽景王這一枝兒的。打劉章爺爺那輩兒算起,到盆子已經是第九代了。盆子的爺爺劉憲被封為式侯,伯父劉霸、父親劉萌先後承襲,一直都是很風光的。——“式”這個地方本來叫做“寧陽”,還是高祖爺爺那時候命的名兒,後來不知為什麼改叫“式”了,“式”哪有“寧陽”好聽呢,以後是不是再改回來也說不定。
自從被老王家篡奪了皇位,原來老劉家封的官賜的爵就都不算數了,父親也便由顯赫的侯爺一下子變成了平民百姓。原來的租稅不能享受了,原來住的高房大屋也被沒收了,原來的奴僕們也都作鳥獸散了,他出門也要靠兩條腿走路了。你想,他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啊?所以不出一年就死了。
家裡剩下了盆子兄弟三人。大哥劉恭已成年,還讀了不少書,算個學問人。可是,沒權沒勢了,學問頂個屁用?二哥劉茂也讀過幾年書,卻讀得半通不通的,村裡人辦紅白喜事兒寫個帖子也不叫他幫忙。盆子出生不久,爹的爵位就沒了,不久又死了。兩個哥哥都不善生計,家道日益艱難,連讓盆子讀書也不可能了。
盆子沒上過學,也便沒有學名,就一直叫盆子。盆子覺得不錯,“盆子”這名兒又好叫又好記,不像大哥他們那些讀過書的人那樣小名之外還有學名,學名之外還有字號,要多麻煩有多麻煩。
本來,沒錢送盆子讀書,大哥在家教他也不是不行。但是,盆子生性不喜歡讀書,就喜歡放牛。自己家裡沒有牛,就給富戶們家裡放。富戶家只管飯,不給錢,盆子卻很樂意。在他看來,放牛那能叫“幹活兒”嗎?其實就叫“玩兒”,只要把牛趕到山坡河灘上,讓它們自己去吃草,自己愛幹啥就幹啥。有時候,玩兒得高興了,盆子就想:說什麼劉家、王家坐天下,都是他媽的胡扯蛋,坐在皇位上好像人五人六兒的,可得有多少人算計他啊,弄不好像那幾個小皇帝兒似的,稀里糊塗就被弄死了,哪裡趕得上我放牛痛快?
話是這樣說,其實如果一個人放牛,時間久了也會覺得乏味。幸好喜歡放牛這活兒的也不光盆子自己。村裡的二蛋、狗剩兒他們幾個,也給人家放牛,也放得津津有味兒。他們都比盆子小一兩歲,狗剩兒那傢伙還穿着開襠褲呢,盆子便自然成了他們的“頭兒”。
盆子當“頭兒”,其實也不全是占年齡大點兒的光,更不是占祖上曾經闊過的光。他做的有些事兒,讓二蛋、狗剩兒他們莫名其妙,但不得不服。
就說那一次吧。財主讓狗剩兒下午必須撿回五十斤柴火,否則就不許吃飯。可這時候山上地里柴火都很少了,加上二蛋幫忙也撿不夠,難為得狗剩兒直哭。盆子聽了也很生氣,說:“五十斤柴火?要鬼來撿才能撿得夠呢!”誰想話沒說完,一陣旋風刮來,那旋風旋啊旋啊,旋完了,眼前真的就有了一堆柴火。財主回家一稱,不多不少正好五十斤。這事兒,你說邪門兒不邪門兒?
還有那一回。小夥伴們嘴饞了,想吃肉。財主家是不會給肉吃的。買肉?也不行,因為大家誰也沒有一文錢。沒辦法兒,他們打起了牛的主意。二蛋、狗剩兒當然是不敢動自己放的牛的,回去少了牛,財主還不要他們的命啊?盆子只好拿他放的牛開刀。那頭肥壯的犍牛沒想到它的小主人會打它的主意,等它明白過來時,砍柴刀已經切斷了喉管了。他們點火烤吃了牛肉,把剩下的藏進了山洞,留着以後再吃。可怎麼向財主交代呢?盆子就出了個點子,把牛頭放在了小山包的東南,把牛尾巴插到了小山包的西北。回去后財主發現犍牛不見了,追問盆子,盆子說:那犍牛鑽進山裡去了。財主不信,跑來一看,果然牛頭在東南,牛尾在西北。可是牛怎麼會鑽進山裡去呢?財主說:你小子學會說鬼話了,牛鑽到山裡去幹什麼?盆子說:我也不知道。他使勁一拉牛尾巴,牛頭竟在那邊“哞哞”地叫了起來。財主便無話可說了。許多人聽說了來看奇景兒,卻見那牛頭牛尾巴都已變成了石頭。再離遠點兒看,整個山包原來就是一頭趴着的犍牛。人們便把這座無名的山包叫做卧牛山。事後,那財主總覺得這事兒怪怪的,對盆子竟有些另眼相看了。
一個放牛娃,難道會喝神斷鬼?其實,這樣的事情過後,盆子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竟然會這樣。他只記得,他說那些話時,似乎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
二
這兩年,聽說老王家的天下也坐不穩了。咋回事兒呢?原來,王莽這老小子什麼都喜歡玩兒新的,把人們早已習慣了的漢朝制度改了個面目全非。本來,漢朝制度毛病也很多,你改就改吧,只要能讓老百姓吃上飯,搞什麼名堂都行,無所謂。可是他朝令夕改,沒個定性兒,弄得大家都無所適從。結果呢?不光是貴族和富戶們受不了啦,連老百姓們也受不了啦。於是,江南那地方出了個“綠林軍”,打家劫舍、攻城掠地,打頭的是王匡王鳳兄弟。按說他們是王莽的本家,一筆寫不出倆王字兒來不是么?可他們卻造了王莽的反,還擁戴劉玄當了更始皇帝。聽大哥說,要序起家譜來,那劉玄還是自己祖父輩的呢!莫非這天下又該姓劉了?就像烙燒餅,又該翻個個兒了?管他娘的,那都是大人們、特別是想當皇帝和貴族的大人們的事兒,我還是放我的牛好了。——盆子不傻,才不會去費那些沒用的腦筋呢。
秋天來了。年景還是夠差的。地里幾乎沒有什麼收成。
飢腸轆轆的人們都好像急紅了眼。聽說誰家還有存糧,呼啦一聲衝進去,就搶個精光。都說虎狼可怕,看來餓極了的人比虎狼還可怕。好多人家外出逃荒去了。其實哪裡比哪裡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地方的人逃到別處去了,別處的人卻逃到這裡來。許多老弱婦孺就死在逃荒的路上了。用大哥的話說,這就叫哀鴻遍野、餓殍盈路了。
盆子放牛的這家財主卻哪裡也不去,他認為,“一動不如一靜”。他讓人把村子周圍築起了圍牆,把村子變成了一座城堡,四門派人守護,不僅土匪盜賊難以進來,就連逃荒要飯的也難以進村討到口飯吃。盆子放牛當然也不如過去那麼愜意了。
盆子發現,兩個哥哥這段時間總有些神神秘秘的。
盆子影影綽綽地聽人們說,咱山東這邊兒也起事兒了,起事兒的地方在東面的海邊兒上,那地方叫做“莒”,打頭兒的人叫做樊崇,那人身高體大,勇猛無比,敢為窮兄弟出頭兒,許多沒有飯吃的農民都成群結隊地去投靠他們了。樊崇的紀律只有兩條,誰無故殺了人就要償命,誰傷害了別人就要給人家治傷。比起那些只會燒殺擄掠的土匪們來,當然這就算好的了,因此樊崇他們受到各地窮人們的歡迎,很快聚集了十幾萬人,——十幾萬人,老天爺,要是排在汶河邊兒上,得排多長啊——一路征戰來到泰山,總部就駐紮在泰山天勝寨那裡。泰山郡和各縣的官員們聞風而逃,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前些天,義軍在東平無鹽那地方和王莽的大軍狠狠幹了一仗,把王莽的大軍打得落花流水,還殺死了王莽的大將廉丹。義軍因為沒有統一的軍服,為了在廝殺時分清敵我,他們的人都把眉毛塗成了紅色,自號“赤眉軍”,與南方的“綠林軍”遙相呼應,對王莽形成了夾擊之勢。王莽這老小子眼看就要玩兒完了。
這天,大哥劉恭把二哥劉茂和盆子叫到跟前,對他們說:“現在天下大亂,各路英雄蜂起,眼看老劉家東山再起的時機到了,我打算帶着你兄弟倆去投‘赤眉軍’,將來或許能混個一官半職,重振祖輩父輩的家風。老二、盆子,你們願意去嗎?”
二哥劉茂當即表示同意。
——原來,他們這段時間就是謀划的這個事兒。
出乎大哥意料的是,盆子卻用袖子擦擦鼻涕說:“我不願意。我就願意放牛。”
大哥有點兒不解地說:“你難道就願意放一輩子牛嗎?我們走了,家裡就剩下你一個人了,像你這樣放下去,不被殺死,也會餓死。”
盆子卻說:“投了‘赤眉’,到處打仗就不會死嗎?還不如放牛自在,啥時候死了啥時候算。”
大哥沉思了一下,說:“其實,你到了‘赤眉軍’里也可以放牛的。”
盆子不信。在軍隊里放牛,不是說瘋話嗎?攆着牛打仗、打着仗放牛,怎麼都不對勁兒啊。
大哥說:“你只要把放的牛趕到‘赤眉軍’里,‘赤眉軍’一天兩天吃不完這些牛,不還需要你繼續放養嗎?”
盆子說:“那吃完了以後呢?”
大哥笑了笑說:“盆子,你個傻弟弟!你不想想,不等吃完,新的牛就又來了,還怕沒有你的牛放?”
盆子想想也是。如果“赤眉軍”過來把牛搶走了,自己不走反倒沒有牛可放了。於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盆子對財主說,這幾天安穩了點兒,該出去放放牛了。幾天不放,牛都瘦了。財主同意了,他又通知二蛋、狗剩兒幾個人也把牛趕出來。他們把牛趕出了土堡,向山上走去。
轉過山腳兒,兩個哥哥早已每人背了個包袱在那裡等着。看他們把牛趕來了,大哥在一棵大樹上刻下了幾個字,刻完又念了一遍,上面寫的是“掠牛者,赤眉也”。盆子想:人讀了書壞心眼兒就是多,這牛怎麼能算人家赤眉軍搶走的呢?轉念一想,這樣一來,財主就不會罵自己昧了良心拐走他家的牛了,也還不錯。
秋天雨水不多,汶河的水這時不深。他們趕着十幾頭牛涉過汶河,投向了“赤眉軍”大營。
那營里的長官是右校卒史劉俠卿。見他們大人孩子六七個人趕了十幾頭牛來投,很是高興。當即命令給他們塗紅了眉毛,又安排酒飯招待了他們。劉俠卿見大哥劉恭是個有學問的人,便把他推薦到了總部樊崇那裡,把二哥劉茂和盆子留在自己營中,還任命盆子當了“牛吏”。“牛吏”的職責么?就是帶着二蛋、狗剩兒他們放養那些牛。
這麼看起來,大哥說得不錯,沒有騙人。盆子便安心地當起“牛吏”來。在他看來,只要有得吃喝,給誰放牛又有什麼關係呢?
三
赤眉軍里最高的職位是“三老”,其次是“從事”和“卒史”。這些職位的名稱,原來都是地方上問事兒的人的職銜。就拿“三老”來說吧,並不是指的三個老人,而是一個職銜。這“三老”說官不算官,說不算官還是個官,每個鄉里只有一個,每個縣裡也只有一個。縣裡的“三老”還是從鄉里的“三老”中選出來的。當“三老”的都是五十歲以上、在鄉里德高望重的人。他們並不管收租稅、打官司之類的行政事務,只負責推薦人才、教化百姓。但那些正式官員誰也不敢小瞧他們,老百姓對他們的敬畏程度,則比那些正式的官員還要高。因為往往官員們處理不了的事兒,三老一出面就解決了。因此,義軍里把他們尊重的大頭領,也稱為“三老”。至於從事、卒史,原本是衙門裡一些附屬官吏的名稱,在義軍里就當作了中下級官員們的官職。
大哥劉恭覺得這些稱呼很不正規,曾向樊崇介紹過朝廷職官的體系名稱,建議參照制定一套義軍自己的職官體系,規範上下級稱呼。樊崇那人沒有讀過書,聽着聽着就嫌麻煩了,說:“我就是帶着窮兄弟們找口飯吃,——打得虎來同吃肉,打不虎來同忍飢,弄那麼多道道兒幹什麼?你要是真有學問,就出點行軍打仗的點子吧。”大哥不懂兵法,一看這樣就不敢多說了。但樊崇對大哥還是尊重的,很快把他提拔到從事的位置上。
後來,義軍轉戰到河南濮陽一帶。盆子放的牛已經換了好幾茬了。
這天,已經定都洛陽的更始皇帝劉玄派來使者,對樊崇說:現在天下都已回歸老劉家了,王莽已經完蛋,你們不如歸降過來,兩家合兵一處,掃除王莽餘孽,共同復興漢室。樊崇聽了覺得有道理,就安頓好人馬,帶着二十多個主要頭目跟着使者去了洛陽,大哥劉恭也去了。劉玄把他們都封為列侯,大哥劉恭被封為“式侯”,等於又世襲了上幾輩子的爵位,可是他們這些侯爺並沒有地方去享受租稅,只是個空名號。幾十萬義軍卻沒得到任何好處,他們的給養還是要靠自己東抓西撓來解決,飢一頓飽一頓的,又失去了主要頭領的節制,漸漸人心渙散,開小差兒走了的也不少。
樊崇見勢不妙,心想:看來劉玄並沒把自己這些人當回事兒。這樣下去,自己手下沒了人馬,今後怕是連空名號甚至腦袋也保不住了,只能任人宰割。於是,在一天夜裡,他和主要頭目們逃回大營,帶着義軍轉移到潁川。
大哥劉恭卻沒有回來,他留在劉玄那裡了。據說他給劉玄提過幾次建議,說得有板有眼,劉玄因為他是老劉家的人,又有些學問,就讓他留在身邊做了侍中的官職。
劉玄不久遷都到了長安,正經八百地當起了皇帝。可他不懂政事,也懶得打理政事,整天只知道沒完沒了地喝酒、搞女人。有時大臣們來奏事了,他醉得不能接見,便讓一位侍中坐在帳子里胡亂應付。大臣們聽出不是他的聲音,不由一個個心寒齒冷。各文武百官之間誰也管不了誰,君臣之間互相猜忌,然後是互相殘殺,整個朝政於是亂成了一鍋粥。各地州郡發現原來他並不比王莽好到哪裡去,便不再聽他的了,地方上也都一片混亂。
樊崇從潁川又兵分兩路,接連打了幾個勝仗。有和王莽的余部打的,也有和劉玄的手下打的,簡直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可是義軍弟兄們都離家一年多了,經常思念家鄉親人,要求打回山東去。樊崇他們一商量,覺得如果打回山東,士兵們就會四散回家,幾十萬軍隊就會不戰而敗、煙消雲散,不如向西攻入長安,推翻劉玄,取而代之,可以凝聚人心、激勵士氣。於是兩路人馬揮師西進,一路破關斬將,於這年冬天會師於長安附近的弘農。更始皇帝劉玄派兵馬攻打他們,結果接連吃了幾個敗仗。這一來,“赤眉軍”聲威大震,人馬又增加了十幾萬,達到三十多萬人。樊崇對隊伍進行了一番整頓,每萬人為一營,每營設三老、從事各一人。這時,隊伍向前推進到了華陰。
義軍里那些讀過點兒書、有點兒頭腦的人一直認為“赤眉軍”對抗劉玄算不上名正言順:人家好歹是個皇帝,咱算什麼呢?早就想另外擁立個帝王,自己也好弄個名分。可是給樊崇說這些他卻聽不進去。那些人便授意軍中的巫祝(他雖然不是官兒、也不是軍師,但卻有很高的地位,行軍打仗都是要先由他占卜一番的)託言大家景仰的城陽景王劉章爺爺發話說:“你們這些人明明可以當帝王將相的,為什麼老是做流賊草寇呢?!”這麼一來,弄得大家都風言風語,樊崇也將信將疑的,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有個叫方陽的人對樊崇說:“劉玄這傢伙雖然是漢室宗親,但做的卻是王莽那一套,已經失去了人心。樊將軍你帶着百萬大軍,推翻劉玄是輕而易舉的事兒。但是你現在名不正言不順,應該另外推舉一位漢室宗親作為皇帝,然後以天子名義討伐劉玄,那樣天下人就不敢不服了。”樊崇覺得有道理,這回聽進去了,就召集各位頭領商量擁立的事兒。
“立誰好呢?大家說說看。”樊崇說。也難怪,這樣的事兒他確實不懂。
“現在劉姓子孫遍天下,咱義軍里肯定就會有。不如把義軍里與漢室有血緣關係的人都找出來,從中選一位關係最近的人來做皇帝。”說這話的是宋宣,義軍里的“三老”之一。他起事兒前當過縣裡的獄吏,懂得比別人多。
大家也都同意。
命令下去了。各營都覺得這是了不起的大事,都很認真地在本營里查找劉氏宗親。不料不找不知道,一找嚇一跳:找出來的劉氏宗親竟有七十多個!按房份算起來,盆子和二哥劉茂,還有一位叫劉孝的,關係同樣遠近,都是高祖爺爺的十世孫。那麼該選誰呢?各位頭領誰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最後決定讓他們三人“抓鬮”。誰抓到了“鬮”,誰就是命里該當的皇帝。
於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抓鬮定帝位的好戲上演了。
十五歲的盆子可沒想當皇帝。在他想來,當皇帝肯定是要操很多心的,他最怕的就是操心。當了皇帝肯定也是不能再放牛的,那還能有什麼樂趣呢?可是,頭領們讓他抓鬮,他就得抓鬮,總不能違抗軍令吧。何況二蛋、狗剩兒他們還瞎起鬨,說什麼:盆子哥,你如果抓了鬮當上皇帝,咱弟兄們就可以到皇宮裡去玩玩兒了,不去可不行。盆子想:抓鬮的事兒從小沒少玩兒過,抓鬮先要規定順序,這次的規定是按年齡大小先後來,自己最後抓,多半是抓不到的。
盆子還想:如果大哥沒留在劉玄那邊兒,他當皇帝就好了,免得自己再麻煩。
“三老”們弄了三個木片,其中一個上面寫了“上將軍”三個字,另外兩個是空的。三個木片被用絲布包起來,放在了一個蒙住了的竹筐里。然後把竹筐放在了一個高高的檯子上。樊崇和所有的三老、從事、卒史們都在台下,站了黑壓壓的一大片。
盆子被司儀領上高高的檯子,與劉孝、二哥並排站在竹筐前面。他哪裡經過這樣大的陣勢?渾身的汗立馬出來了,破褂子變得濕漉漉的。大腦里則一片空白,似乎又出現了那種飄飄欲飛的感覺。
司儀宣布了抓鬮順序,那劉孝曾當過西安侯,年齡最大,第一個抓;其次是二哥劉茂,最後是盆子。
抓鬮時,盆子的手一個勁地哆嗦,生怕自己抓到。等三個人抓完,同時打開來看時,盆子一下子怔住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抓到的木片上寫着三個字!儘管他不認識字,但他知道,有字的肯定就是“鬮”。
怕什麼什麼就來,真他媽的見了鬼了!
這時,只聽司儀高聲宣布:
天命有歸,赤眉得主,新元“建世”,群臣是輔。
馬上有人上來,給盆子套上了一件不知從哪個地主老財家裡弄來的絲綢衣服。那衣服大了好多,弄得盆子渾身不得勁。六月天又熱,渾身的大汗更止不住了。
放牛娃劉盆子搖身一變成了“建世皇帝”。他覺得好像被人一下子拋向了雲端,在空中不由自主地飛旋起來。
劉孝和二哥卻飛快地跑到台下人群里去了。
只見樊崇和所有的三老、從事、卒史們都齊刷刷地跪下了,還大聲喊着:“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到往日那些威風凜凜的將軍們突然跪在了自己面前,盆子嚇得咧了咧嘴,差點兒哭出聲來。
司儀並不管他,掏出一張早就定好的名單,大聲宣布: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令徐宣為丞相,樊崇為御史大夫,逄安為左大司馬,謝祿為右大司馬,自楊音以下皆為列卿。欽此。
義軍頭領們皆大歡喜。
盆子懵懵怔怔地下了檯子,卻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他又回到劉俠卿大營里,去找二蛋、狗剩兒他們去了。
二哥劉茂匆匆跟來,告訴他:“盆子,你的命好,今後就是皇帝了。要好好地藏着那個鬮,千萬別弄丟了。”不料盆子卻掏出那木片,折成幾段,又放在嘴裡嚼碎,吐在地上,說:“這勞什子,可坑死我了!”二哥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走開了。
二蛋、狗剩兒他們興沖沖地跑來,喊着:“盆子哥,這下好了,你當皇帝了,可別忘了咱兄弟們啊!”
正好劉俠卿走來,劈頭打了二蛋一巴掌,訓斥道:“今後不許再叫‘盆子’‘盆子’的,要叫‘萬歲’,見了要跪拜行禮。記住了嗎?”
二蛋委屈地看看劉俠卿,又看看盆子,答應說:“記住了。”
“那行,你們幾個給我跪拜一下看。”
二蛋、狗剩兒他們幾個便一起跪下來,在劉俠卿帶領下,喊起了“萬歲”。
盆子覺得,這皇帝當得真沒意思。還沒幹嘛呢,就先弄得和小夥伴們生分起來了。
劉俠卿為盆子定製了絳紅色的衣服,又讓他包了塊紅頭巾,弄來了新靴子,還專門弄了一輛馬車讓他坐,馬車上掛上了紅色的屏帳,還有一些好看的穗子。劉俠卿反覆叮囑他:“你現在是皇帝,今非昔比了,不能隨處亂跑,更不能跟過去一樣隨便和下邊的人胡鬧,不然的話,大家就不會敬畏你。放牛的事兒你就不要再管了,‘牛吏’就叫二蛋干吧!”
盆子知道劉俠卿是好意。嘴裡答應着,心裡卻想:“大官們商量那些事兒我又不懂,坐在那裡也是難受。如果再不能和夥伴們玩兒,那這皇帝當個啥滋味兒呢?”
所以,只要不是議事的時候,盆子還是到夥伴們這裡來。有時還叫二蛋、狗剩兒他們都坐到他的車上,攆着馬沿路飛跑。這時,他們都會開心地大笑起來。盆子的感覺,就像在雲霧裡漂浮着一樣。
狗剩兒說:“盆子哥,當了皇帝就是好。你要不當皇帝,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坐到這樣漂亮的馬車上來。”
劉俠卿勸說過盆子幾次,見他仍當耳旁風,便不再勸了。心想:“畢竟是個孩子,——等進了城,他就會收心的。”
他們還不知道,這時中國又有一個人當了皇帝,他就是後來的光武帝劉秀。
那劉秀也是漢室的宗親。他和叔伯哥哥劉縯都參加了綠林起義,擁戴劉玄做了皇帝,立了大功。可劉玄卻找碴殺掉了他的哥哥劉縯。劉秀心懷不滿但不敢表現,還是贏得了劉玄的信任,被劉玄任命為破虜大將軍、大司馬,派往河北鎮撫州郡。劉秀到了河北,很快就被擁立為帝,建元為“建武”,後來發展為統一的東漢政權。按劉氏家譜序起來,那劉秀和劉玄是近房,也是盆子的祖父一輩。
四
赤眉軍有了自己的皇帝,登時覺得底氣十足,隊伍很快進駐高陵。長安城近在咫尺了。這時劉玄的大將王匡、張昂受到劉玄猜忌,帶兵來降,一時更顯人多勢眾。大軍向長安城發起攻擊,很快就攻破了東都門。更始皇帝劉玄嚇得從皇宮裡逃了出去,又被右輔都尉嚴本控制,以保護為名,囚禁起來。
盆子並不知道,從他被擁立為皇帝那天起,大哥劉恭就畏罪投案,被關到監獄里去了。他犯的什麼罪呢?原來,按照“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的說法,劉玄已經當了皇帝,盆子再稱帝,就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盆子既然十惡不赦,他作為盆子的哥哥,就該連坐。大哥讀得書多,懂得這些,就主動投案了。直到聽說劉玄已敗,劉恭才趁亂從監獄里跑出來,徒步追到高陵,見到了劉玄。
赤眉軍給劉玄發來最後通牒,大意是:劉玄如果投降,可以封為長沙王。過了二十天,想投降我們也不接受了。
劉玄見大勢已去,只好選擇投降,他對劉恭說:“你弟弟是那邊兒的皇帝,你去了好說話一些,你就辛苦一趟吧。”
赤眉軍派右大司馬謝祿去約定的地點與劉恭洽談具體的受降事宜。
赤眉軍進了長安,盆子住進了長樂宮裡。二蛋、狗剩兒他們原來還說自己當了皇帝后要到皇宮裡來玩兒,現在卻再也見不到面兒了。
長樂宮這屋子好大呀,還到處都弄得金碧輝煌的。裡面許多根柱子,都粗得抱不過來。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後來知道那人是黃門太監)告訴他,這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還讓兩個漂亮的女人給他洗了澡,弄得盆子挺不好意思的。到開飯時,就有人送進好多的飯菜來,那些太監只站在一邊替他嘗菜、夾菜,誰也不坐下和他一塊吃。盆子根本吃不了,可下頓還是送得那麼多。盆子想:如果二蛋、狗剩兒他們都能來吃就好了。——不知他們進城了能吃飽飯了嗎?
經過幾天的談判,劉恭和謝祿對受降的程序基本統一了意見,又彙報給樊崇和劉玄獲得了批准。
這天,謝祿押着被脫光上身捆綁起來的“更始皇帝”劉玄來到長樂宮。劉玄把皇帝用的玉璽和綬帶都獻給了盆子。
不料赤眉軍將領們見到劉玄,又改變了主意——認為這傢伙留着說不定是個禍害,不如乾脆殺掉他,一了百了。
劉恭、謝祿都為劉玄求情,將領們還是不同意。
劉玄在那裡早就嚇得成了一灘爛泥。
劉恭氣憤地說:“各位欲成大事,豈能如此不講信義?是我誤信你們的話,坑害了聖公(劉玄的字,這時他不能再稱劉玄是皇帝了),我沒臉再活着了!”拔出佩劍來就要自殺。
樊崇他們幾個趕緊抱住他,把他的劍也奪了下來——他畢竟是盆子的哥哥,總不能讓他當著盆子的面兒自殺呀!
於是商量:看來這劉玄是殺不得了,那就留他一條命,給他個封號,叫“畏威侯”——他不是怕了赤眉軍的威風才投降的嗎?就叫他記住今天的恥辱吧!
可是,劉恭還是堅決不同意:“各位承諾的是封為‘長沙王’,就必須讓聖公做‘長沙王’!”
謝祿也說應該言而有信。
樊崇想了想:什麼“長沙王”,無非是一個空名號,就和當初劉玄封自己當什麼列侯似的,便答應了,說:“那就讓他做‘長沙王’吧。”
風雲一時的劉玄政權就此壽終正寢。
不過,劉玄這位“長沙王”並沒到長沙,張昂那些降將們怕日久有變,便攛掇謝祿派人殺了他。劉恭聽說后,哀慟不已,去為他收了屍。後來他的屍體被劉秀安排大司徒鄧禹埋到了霸陵里。這是后話。
大敵已滅,該對將士們論功行賞了。義軍將領們每天都在爭誰的功勞最大,該做多大的官,可是每次議事都不能統一意見,鬧得雞飛狗跳,一個個走鼻子扛臉的。有的將領還動不動就大呼小叫,甚至拔劍亂砍宮中的柱子,嚇得盆子幾次想爬到桌子底下去。
長安附近的郡縣為了表示對新皇帝的擁戴,都殺豬宰羊作為禮物前來祝賀,可是那些禮物半道兒上就被混亂的士兵們搶走了。他們說:提着腦袋拼着命,終於到了勝利了,加官進爵沒我們的事兒,享受享受、吃點喝點兒總是應該的吧。他們還經常擄掠官員和百姓,弄得長安內外人人自危,郊區的許多村寨都築起了城堡,人們輕易不敢出門了。
臘八這天,樊崇提議搞一個慶功宴。按說這是好事,農家還過臘八節呢!大家就都同意了。這天,盆子被安排在大殿正座上,黃門太監抱着寶劍站在身後,公卿大臣都列座於殿上。很像是那麼回事兒。
丞相徐宣說,咱們都是當朝大臣了,今天大家都要按君臣之禮行事。朝堂上,只有君臣,沒有父子兄弟。
大家都答應着。
菜上齊了,就要開始喝酒了,有個大臣卻拿出了刀筆和木簡。
大家問他想幹什麼,他說:“今天這樣的盛會,應該給我們的皇上寫個賀詞啊!”他的話當即引起大家的熱烈反應。
“讀過書的人道道兒就是多!”
“等你把賀詞寫完,黃瓜菜都涼了!”
“不,你們說的不對,是該寫個賀詞。咱老王不識字,老張,你也給咱寫上個名字,算咱一份兒!”
“還有我呢,老蔡,也算一份兒!”
“我也算一份兒!”
“……”
那被叫做“老張”的應付不過來了,便說:“會寫字的又不是我一個,你們就不會再讓別人寫嗎?”
於是多數的人都離開了座位,幾個會寫字的人身邊便都聚集了一堆人。整個大殿里就亂了套,三五成群,吵嚷不休,有一些人還背過身子,拿屁股對着盆子(按說這就是大不敬)。
剛被任命為大司農的楊音看不下去了,拔出劍來大叫:“今天的聚會,就是為了讓大家明確君臣之禮,你們卻亂得更不成樣子了,就是小孩子做遊戲也不該這樣啊!你們這些傢伙簡直都該死!”
結果沒人聽他的,繼續吵嚷着。有人還叫着:“你他媽的楊音算老幾?老子的功勞該比你小嗎?憑什麼聽你喝罵?”
樊崇幾次站起來想要制止,可那些暴怒的老部下們這會兒卻自顧吵嚷,誰都不買他的賬了。
外邊的士兵們聽到裡面鬧起來,成群結隊地衝進宮裡面,趁亂搶酒肉吃。進來晚的沒有搶到,竟動起兵器來。朝堂頃刻成了戰場。
衛隊長諸葛稚帶人衝進來,把鬧事兒的士兵殺死了足有一百多人,才算制止了混亂。
殿前血肉橫飛,宴會不歡而散,大臣們都氣咻咻地,爭吵着回去了。
眼看着一場喜酒變成了一場混戰,盆子嚇得心驚肉跳,褲子都尿濕了。打那,他再也不敢“上朝”了。只要一聽說又要議事,他先害怕得哭了起來。他整天和太監在一起,憋急了就讓太監陪着到閣樓上朝外看看,再也不關心外邊的事了。
盆子站在閣樓上時,覺得自己真象一個飛在空中的盆子,不定啥時候就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天,盆子在宮殿里轉悠,來到一個大院子里,見裡面有一大群穿着華麗衣服的女人,個個都很漂亮,卻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就問黃門太監:“她們是幹什麼的?”太監告訴他,這些女人是過去甘泉宮的樂隊。宮裡原來有幾千個女人,劉玄走後,就斷了給養,她們把池裡的魚、蘆葦的根都弄吃了,還是餓死了很多,死了以後就在宮裡隨便挖個坑埋掉了。這些女人也活不了幾天了。
盆子問:“為什麼不發給她們糧食呢?”
太監說:“沒有人說話呀。大臣們都忙着自己爭功搶權去了,誰還顧得上她們呢?”
盆子問:“那,我說話好使嗎?”
太監說:“你是皇上,說話就是金口玉言,最好使了。”
盆子說:“那就每人發給她們幾斗米吧。”
太監跪地連連磕了幾個頭,說:“我主宅心仁厚,我替這些苦人兒們叩謝萬歲了。”
那些女人也都跪在地上好久不肯起來,一迭連聲地喊着“萬歲萬歲萬萬歲”。
後來盆子離開皇宮以後,那些女人還都念着他。可是沒有人再供給她們食物了,最後都餓死在宮裡。
五
盆子發現,大哥劉恭這段時間總是憂心忡忡。盆子想,大哥一定是覺得,赤眉軍這樣一團混亂,比起更始政權來根本好不到哪裡去,怎麼能坐成天下呢?如果失敗了,他作為盆子的大哥,雖然抓鬮時沒在赤眉軍中,也是難逃禍患的。盆子雖然年幼,卻越來越能看透人的心思了。
這天,大哥來到宮裡,小聲小氣地對盆子說:“兄弟啊,當皇帝,本來是天大的好事兒。可現在這光景兒,是坐不成天下的。弄不好一年半載之後,你我都該掉腦袋了。”
盆子苦瓜着臉說:“我從來也沒想過要當這勞什子皇帝啊。想不到三個人抓鬮,偏偏讓我抓到了。當了皇帝雖然吃得好、住得好,可是整天擔驚受怕,還老憋在這宮殿里,都快把我悶死了。大哥,你有什麼好辦法嗎?能讓我出去放牛也好啊!”
大哥說:“不要再提放牛的事兒。這麼著吧,我教你一套話兒,你記熟了,等到過年初一上朝時,你就把帝位辭掉,或許可免滅族之禍。”
“能辭掉了當然好。大哥,我聽你的。可是,他們能聽我的嗎?”盆子發愁地說。
“儘力吧。”大哥嘆了一口氣,又說,“到時候我也儘力幫你說話。”
正月初一這天,舉行朝會。文武大臣都來了。
大哥劉恭陪着盆子上朝。他走下殿階,向著下面作了個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對着樊崇他們說:“承蒙各位擁立我弟弟做了皇帝,這大恩大德實在是天高地厚,無以為報。可是他做皇帝大半年了,各種混亂現象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嚴重了。這就說明他實在是沒有做皇帝的能力,不能成就大事。希望各位允許他辭去皇帝職位,回歸平民身份,另外推舉賢明的君主,這對我們大家都好。請各位認真考慮一下我的這個意見。”
樊崇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不願意做皇帝的事兒。他們說:“這哪能怪皇上呢。許多事情沒有辦好,都是我們的罪過。”
大哥還要強說,有人就不耐煩了,說:“皇上本人還沒有這個意思,你這當大哥的有什麼資格談論這個問題?!”嚇得大哥再也不敢吭聲了。
盆子這時卻豁出去了,他站起來,把玉璽、綬帶解下,走下御座,向大家跪下,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說:“大哥所說也是我的意思。我們雖然設立了朝廷制度,可是做事兒和當草寇時沒有什麼兩樣。就連官員百姓給朝廷的貢品,也經常被搶劫。弄得四方怨恨,沒人再把朝廷當回事兒。這都說明我這個皇帝的確是選錯了。我自願退下皇位,請大家另舉賢明吧。如果大家覺得對天下不好交代,就是殺了我謝罪天下我也無話可說。請大家高抬貴手,可憐可憐我盆子,不要讓我再做皇帝了。”說完,放聲大哭起來。
盆子的這番話,雖然得力於大哥事前的指教,但也是他的心裡話,更表達了他的真情實感。
參加朝會的幾百個官員全被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紛紛跪下向盆子磕頭,一迭連聲地說:“陛下寬心。以往都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太不象話,辜負了陛下,從今以後,我們再不敢放縱自己了!陛下您就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最賢明的君主,您就千萬別再推讓了。”
盆子還是不肯起來。樊崇、宋宣他們上來把他抱上御座,又把玉璽、綬帶硬給他掛在身上。
盆子還是哭喊着:“我不要做皇帝了,你們饒了我好嗎?……”
可是,他的哭喊聲卻被眾人高呼的“萬歲”聲淹沒了。
朝會之後,樊崇、宋宣等嚴令各軍閉營自守,無辜擾民者嚴懲不貸。長安城內外的秩序有了明顯好轉。
老百姓們聽說了這件事,都說:“看來我們這位放牛娃皇帝還是很賢明的。”那些外出避亂逃荒的人陸續回來了,長安市面上又開始有了人氣。
可是,好景不長。那些散漫慣了的將士們哪能受得了嚴格的紀律約束?再說軍營的給養也嚴重匱乏。二十多天過後,將士出營搶掠的事又時有發生。
長安城裡沒有糧食了,幾十萬大軍的吃飯成了嚴重的問題。如果困守長安,只有死路一條。沒辦法,樊崇他們商量決定,帶上皇宮的珍寶,把宮室放一把火燒了,大軍向長安以西的地區(今陝西西部和甘肅一帶)轉移。
這時,盆子正式坐上了皇帝的車馬,身邊有幾百人的衛隊。
赤眉軍所到之處,把所有官倉和富戶擄掠一空,但還是不能滿足軍隊的給養需要。
大軍到了郿縣,遇上了劉玄的殘部嚴春的部隊。一仗下來,把嚴春的部隊打得落花流水,嚴春也被殺死。
大軍又先後轉戰到安定(今甘肅省定西市安定區)、北地(治所在今甘肅慶陽西北)。在向番須(治所在今陝西隴縣西北)進發的路上,趕上了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那雪下得太大了,盆子從記事兒起就沒見過。只見到處的溝壑都被大雪填平了。士兵們一不小心掉入溝壑,就再也爬不上來,只能活活凍死在裡面。二哥劉茂就是這次丟了性命。萬般無奈,大軍只好向長安返回。可這時的長安卻被劉秀部下的大將鄧禹佔領了。
到處再也沒有可供擄掠的東西。怎麼辦呢?有人打起了長安城外漢朝陵墓的主意。那裡面埋葬的都是皇室和貴族,墓中有很多的陪葬品。
陵墓打開了。裡面的陪葬品自然不少。不少陵墓里,墓主的屍體是用玉匣成殮的,經歷了幾十百餘年,竟然還像活着的一樣。祖奶奶呂后的屍體就是那樣栩栩如生的。可是,豪奢的墓葬並沒給她帶來丁點兒好處,卻讓她蒙受了奇恥大辱:她的屍體竟被亂兵姦淫了。
盆子當然不贊成掘墓的做法,那裡面可都是他的列祖列宗啊。可是,他卻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只有在心裡默默地叨念:“各位祖宗前輩啊,不要怪罪我盆子吧,我實在是管不了啊。”
盆子很清楚,這樣下去,離敗亡已經不遠了。自己這個飛在空中的盆子隨時都會掉下來摔個粉身碎骨。
鄧禹也曾從長安城裡出兵試圖趁亂消滅赤眉軍,不想卻吃了敗仗。只好轉移到雲陽去了。
盆子和樊崇他們於九月回到了長安。過去的宮室大多被燒毀了,還有一座桂宮勉強可住,盆子和樊崇等就居住在桂宮裡。
六
當時,漢中的流賊延岑在杜陵一帶騷擾,赤眉軍派大將逄安率十餘萬精兵出擊。鄧禹以為城中空虛,是消滅赤眉軍的大好機會,趕來偷襲長安。正好謝祿帶的一支人馬回到長安,兩軍大戰,打敗了鄧禹。延岑和劉玄殘部李寶這時糾集在一起,與逄安的部隊在杜陵激戰,被打得大敗。李寶投降了,延岑帶着殘兵敗將逃走。誰知李寶那傢伙並不是真心投降,他和延岑密謀裡應外合。延岑回兵發起攻擊,逄安率眾迎敵,李寶卻在營中拔掉了赤眉的旗幟,豎起了自己的旗幟。逄安戰罷回營,才知道上了大當,部隊大亂,四散逃走,那真叫“兵敗如山倒”啊,許多將士跳到了河裡、山谷里,十萬多人差不多都死了。逄安只帶了幾千人跑回長安。這一仗,讓赤眉軍大傷元氣。
形勢愈來愈嚴峻,生存愈來愈成了問題。兵荒馬亂,城郭皆空,飢餓的人們甚至吃起了死人的屍體,荒原上到處是累累白骨。那些留下來的人都聚集在為數不多的城堡里,堅守不出。赤眉軍想搶東西也沒得可搶了。無奈之下,這年十二月,盆子和樊崇等人只好帶着饑寒交迫的大隊人馬向東方轉移。而在東方日益壯大起來的建武皇帝劉秀,卻已張好了巨大的口袋等着他們向裡面鑽呢。在崤山,他們與劉秀部下的將軍馮異打了一仗,損失慘重。劉秀的各路大軍這時卻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
看來,赤眉軍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樊崇只好讓和劉秀相識的劉恭到劉秀營中去求降。
劉恭見到建武皇帝劉秀后試探着問:“盆子帶着百萬大軍(此時實際不足二十萬了)來投降,陛下您打算怎麼安置他呢?”劉秀說:“還能怎麼安置?給你們留條活命吧!”
劉恭回到營里,彙報了劉秀的話,樊崇覺得別無出路,總不能讓弟兄們都白白送死啊,只好讓人把自己、盆子和丞相宋宣等三十多個主要頭領脫掉上衣捆綁起來,一塊來到劉秀大營,並獻上傳國玉璽及其他寶物。
那建武皇帝劉秀的確是一個賢明的君主。他知道得天下貴在得人心。當今天下擾攘,各處義軍和王莽、劉玄的殘餘勢力還割據四方,未能收服。而如果收服了赤眉,其他人就不在話下了。當天,他吩咐安排酒飯,讓飢腸轆轆的赤眉將士們先飽餐一頓。
第二天,劉秀在洛水岸邊擺開兵馬,讓盆子君臣列隊觀看。只見旌旗獵獵、甲胄鮮明、進退有序、呼聲震天,是赤眉軍里從未見過的景象。
劉秀問盆子:“你知道你犯的是死罪嗎?”
盆子腦袋瓜兒一轉,小心翼翼地說:“孫兒我當然是死罪。但希望陛下爺爺能可憐孫兒我年幼無知,饒孫兒一條小命兒。”
劉秀笑了,說:“你這孩子還挺滑頭的。——不過也是啊,漢朝宗室裡面怎麼會有笨蛋呢?”
劉秀又對樊崇、宋宣他們說:“你們投降後悔不後悔?如果後悔了,現在還不晚,我可以讓你們回營整頓人馬,我們再一決勝負。我可不是非要強迫你們認輸啊。”
宋宣這時出來說話了:“陛下,我們從一出長安就商量好了,要歸順您這聖德明君,不過是怕部下和百姓一時難以接受,才沒有公開此事(鬼才相信!)。今天您接受了我們來降,我們就像脫離了虎口進入到慈母的懷抱里(他可真會揀好聽的說),高興還來不及,怎麼還會後悔呢?”
劉秀聽了,頗有意味地說:“你這人倒會說話,可以算是庸碌之輩中的一個佼佼者了。”
劉秀又對樊崇他們說:“說起來,你們做的無道之事太多了。所到之處,老弱都被殺光了,宗廟都被毀壞了,井灶都被污損了。要按你們的罪過,每個人殺上十次也不為過。不過和其他賊寇相比,你們有三點還是不錯的:你們攻陷那麼多城市,幾乎走遍了天下,卻沒有人拋棄原來的老婆,這是第一點;擁立君主時能想到從宗室裡面選人,這是第二點;其他各路賊寇不得已來降時,都把他們君主的腦袋拿來邀功請賞,你們卻能把活着的盆子交給我,這是第三點。為此,我不光要免除你們的死罪,還要賞賜你們。”
這些話,盆子覺得說得很在理。
隨後,劉秀下令把赤眉軍將領和他們的家屬安頓在洛陽,賜給他們每人一套宅子、兩頃地,讓他們過上了平民的生活。
對赤眉軍的士兵,則有兩條路供其選擇:願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不願回家的,即編入劉秀的漢軍。那些士兵覺得回家千里遙遠,還不知回去怎樣,大多願隨軍作戰。劉秀的軍隊一下子增員十餘萬人,實力更強大了。
對盆子,劉秀還真的很是優待。不僅賞賜給了他很多東西,還給他安排了一個職務,做了趙王府里的郎中。那位趙王,就是劉秀的叔父劉良。
盆子心裡想:自己這個飛在空中的盆子終於落到地上了。萬分僥倖的是,他比劉玄幸運得多,竟沒有被摔得粉身碎骨,吃飯的傢伙還長在自己的脖子上。
這年夏天,樊崇、逄安他們又想起事兒,被抓住殺死了。楊音、徐宣他們後來回了山東老家,最後死在家裡。
大哥劉恭卻因為謝祿殺了劉玄,找機會把謝祿又給殺了,然後去投案自首。劉秀本來也對謝祿殺害劉玄很是反感,就沒有治大哥的罪。但是,看來劉秀對大哥這樣曾往來於多個陣營里的人是不欣賞的,後來一直也沒有起用他。
這麼說來,老劉家是又坐了天下了,可是大哥的一肚子學問還是沒有用場。他難道就該是這樣的命嗎?領着兄弟投赤眉,跟着赤眉投劉玄,跟着劉玄再投赤眉,最後又跟着赤眉投劉秀,用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難為啊!可他到底撈到了什麼呢?
多年以後,盆子因病眼睛瞎了,郎中也不能做了,劉秀又在滎陽給他劃出一塊官地,在那裡開闢了一個市場,讓盆子終身享受那個市場的租稅,過着衣食無虞的生活。說起來,他老人家對盆子也真夠意思了。
後來,日漸衰老的盆子經常回想自己的一生。
他覺得,最自由自在的還是小時候放牛的時光。想想也是啊,既然是個“盆子”,就該放在灶台上,不該莫名其妙地“飛”起來的。可是,難道是我自己願意“飛”起來的么?——二蛋、狗剩兒他們後來都失蹤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他們還在人世么?
盆子想着想着,便不免感嘆:命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自己快快樂樂地放着牛,然後到了赤眉軍里被塗紅了眉毛,又稀里糊塗地當了皇帝——人家當皇帝都能作威作福,自己卻在那裡活受罪;皇帝做不成了,光武爺爺又讓做官,自己哪裡會做官呢,整天小心翼翼,連個屁也不敢放;現在眼又瞎了,整天黑燈瞎火的熬日子等死,有什麼意思呢?
——如果自己沒有聽大哥的,不去投赤眉軍,該是什麼樣子?他想來想去,沒有答案:是當了農夫、娶妻生子,在老家那裡過日子,還是因飢荒餓死或戰亂中被人殺死,誰知道呢?
——就算是投了赤眉軍,如果那次抓鬮,抓到鬮的不是自己,赤眉軍的命運會怎樣,自己的命運又將會怎樣?
——誰知道,誰能知道呢?!
——唉,都是那個該死的鬮!
2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