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都
漢,元狩五年,夏。
這年的夏天和往年的夏天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對於十六歲的據來說,卻有些特別。
因為,在長安夜市賭坊中,他邂逅了一名奇特的少女。
市井賭坊本不該是他這種身份的人去的地方,可是那晚他由司空家乏味的夜宴中匿身逃離,竟鬼使神差地來到幽暗而喧囂的銀鉤賭坊。
據一身華服地出現在三教九流聚雜的賭坊里,滿耳儘是污言穢語,滿鼻皆是銅臭汗味。他不由得想抽身離開。但是還未等據轉身,他的長袖已經被人拉住。
一雙仿若羊脂美玉雕成的縴手驀然映入據的眼帘,美麗得讓他心顫。
他的目光順着玉手向上滑去,最後停留在一張美麗無邪的笑臉上。
少女的水眸鉤魂攝魄,緊緊盯着獃獃站立的據。
“公子請留步。既然已經來此,公子何不賭一把再走呢?”她的檀口微揚,嫵媚之極。
紅羅紗衣薄如蠶翼,鵝黃抹胸與綾羅長裙勾勒出少女婀娜有致的身形,美艷而誘惑。
據稀里糊塗的就坐了下來。
市井裡的博弈和宮中無甚區別,溫和謙恭的據一向不擅長此類遊戲。
然而,對面的女子卻極通此道。只見她玉手翻轉如電,引得圍觀的眾賭徒連聲叫好。叫好聲中,據輸罄所有,連華服也讓少女扒了去。
這一局,據又輸。
少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狼狽得衣不蔽體的據,她突然一把扯下他脖子上掛着的一枚玉鉤。
啪嗒。
掛玉鉤的細繩應聲而斷,在據的脖子上留下一圈紅痕。
“這玉鉤不行。”據急了。
“願賭服輸,這是規矩!”少女火了。
據想了想,從貼身的腰間掏出一塊赤金雕龍符。
“用它抵成不?它可比玉鉤貴重多了。”據哀求道。
少女凝望着躺在自己手心的血紅玉鉤,搖頭:“我就要玉鉤。”
“不過,”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美目:“如果你肯和我再賭一把的話,說不定還會贏回玉鉤呢!”
一局下來,赤金雕龍符也進了少女的腰包中。
司空家的僕役和據的侍從們找到銀鉤賭坊,他們之前幾乎找遍了帝都的每一條街道。
望着烏壓壓地跪滿一地的僕從,據衣衫不整地隨眾人離開。
少女把玩着玉鉤,倚靠在櫃檯上目送據。她的眼底沒有驚訝恐懼,只有盈盈的笑意:“公子,下次再來喲!”
元狩五年的夏天,銀鉤賭坊成了皇太子據秘密流連的地方。而賭坊老闆娘紅都,也多了一個神秘的賭客。玉鉤現在已經掛在紅都的雪頸上。
紅都偎依在據的懷中,吃吃地笑着。據發現,紅都是一個特別愛笑的女子。一朵花能讓她笑,一朵雲也能讓她笑。開心的時候她笑,不開心的時候她也笑。
若說紅都不笑的時候閉月羞花,那她笑起來可真謂是傾國傾城。據常常看得痴倒。
紅都極善搏弈,她從來就沒有在搏弈上輸過。帝都中的每一個賭坊中,都流傳着她的盛名。
據曾經認真地問及紅都常年穩勝的秘訣,紅都笑得花枝亂顫:“哪有什麼秘訣,我只是運氣好還沒遇上更厲害的對手罷了。”
紅都從來都不開口向據要求什麼,這讓據很感激。
畢竟,堂堂的皇太子和一介市井賭坊女子混在一處,在宮中傳開定然會掀起軒然大波。
元狩七年,夏,深夜。
銀鉤賭坊罹受祝融之災。
大火波及整條朱雀街,連街六十四戶如家皆受大火波及,銀鉤賭坊的老闆紅都橫死火海。
事後,據在隨從的陪同下,來到焦黑瘡痍的火場。
殘垣斷壁中,他看見了那一具燒得不成人形的女屍。
據泣不成聲。
紅都的手型依舊那麼美,纖細靈婉如同初春開出的雪白薜荔花。但只是,薜荔花的顏色已成碳黑。
第一次見面,紅都拉住的是據的衣袖,這次她拉住的卻是他的懷念。
夏夜,邂逅,死亡,懷念。
元狩七年,被掩上了悲劇的黃色塵埃。
二戾太子
漢,征和元年。
帝都,太子宮。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劉據深蹙長眉,獨自立在枯井邊。夜風中隱隱有靡靡之音自遠處的鉤弋宮傳來。
據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缺月似一彎玉鉤,冷冷地綰起漆黑的天幕。然而玉鉤勾住的卻不僅是天幕,還有據的心。
尖鉤洞穿血肉而過,泛出森冷的寒光,鮮血淋漓,尖銳疼痛。
據是漢武帝的第一個兒子,衛皇后所出,七歲既立為皇太子,極受寵愛。
據出生之時,衛皇后正當美貌年華,極受恩眷。她理所當然地母憑子貴,一躍成為皇后。衛皇后得寵,衛氏勢力炙手可熱,在當時可謂是權傾帝都。
但是歲月無情,衛皇后在似水流年之中迅速地衰老,漸漸被食色不厭的漢武帝所捐棄。
據的性格仁慈敦厚,溫和謹慎,但是他的這種性格卻為漢武帝所不喜。他認為他不夠凌厲,缺乏王者所需要的魄力。
漢武帝對衛皇后和皇太子據的寵愛日漸淡薄,據終日惴惴,大為不安。
十天前,舅父衛青的死讓他們母子徹底失去外戚依靠,衛氏已然衰微。
昨日,據進宮探望母親衛皇后。二人談笑宴宴間,不知不覺已到日暮。據一看時間不早,急忙匆匆起身告辭,但是這件事卻讓黃門蘇文看在眼裡。
今早,黃門蘇文就向漢武帝報告,說是太子昨夜出宮很遲,怕是與宮嬪們有姦情。
漢武帝不置可否,只是下令將據宮中的宮女,增加到兩百人。
這已經不是蘇文等漢武帝的貼身宦官們,第一次在聖聽側構言陷害據。衛皇后切齒痛恨,屢次勸說據向漢武帝說明自己的冤屈,將這些讒佞小人處死。
可是據生性謙和,總覺得清者自清,不願因這些薄物細故而煩擾了漢武帝。
黃門蘇文和繡衣直指江充,從此更加賣力地構陷據。屢屢在漢武帝面前離間挑撥,為鬼為蜮。
據知道,江充和蘇文只是一介宦官,他們敢如此和將來能成為皇帝的自己作對,背後必然有一雙提線的手。
未央宮中誰都知道,指使江充和蘇文的那雙強勁有力的手,就是鉤弋夫人。
鉤弋夫人系河間趙氏女,漢武帝有一次北巡黃河,見河間隱隱有青紫雲氣。隨行的方士檀何說,此雲氣之下必有奇女子。
漢武帝果然就在河間遇上艷麗絕倫的趙氏女。但是這位美麗的女子雙手卻有些毛病,她的手總是握成拳頭,不能張開。
漢武帝叫隨從們掰開她的拳,可是誰也未能如願。
於是,漢武帝親自動手。說也奇怪,他的手一碰上趙氏女的手時,趙氏女的手自然舒展開來。
漢武帝定睛一看,趙氏女瑩白的掌中橫卧着一枚玉鉤。他不由得心中驚異,便將趙氏女載入車后帶進宮中。
趙氏女一入宮,便即被漢武帝召幸。
從此,漢武帝為趙氏女所迷,不能自已。他為她大費土木,築一宮室,為鉤弋宮。
因為趙氏女居鉤弋宮,眾人便在私下稱她為鉤弋夫人。
不久,鉤弋夫人誕下一子,漢武帝大喜。帝為幼子取名為弗陵,並賜封鉤弋夫人為婕妤,地位僅次於皇后。
鉤弋夫人從此權傾後宮,紅極帝都。
鉤弋夫人進宮已有五年,據除了在圍屏前隱隱綽綽睹其妖嬈身姿外,從未近見其真容。
可是鉤弋夫人卻處處想置據於死地,對此無來由的暗傷,據倍感恓恓。
晨露未晞,東方既白。
據接到衛皇后的秘信,要他即刻進宮。據匆匆趕到未央宮,面覲生母。
衛皇后雖然着意穿戴鮮艷華美的衣飾,但是畢竟韶顏已逝,風華難再。她裹在繁蕪華麗的錦緞中,看上去蒼老而落寞。
據如禮過後,恭順地立在一側,靜候母親的示下。
衛皇后精心保養的美手,有意無意地拂弄着黃金座椅上的蓮花扶手。
沉默良久,衛皇后終於開口,淡淡的口吻,仿若自語:“甘泉宮傳來消息,說是皇上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據面有戚色,沒有做聲。
“三天前,胡巫檀何在徐夫人,王美人宮中起出不少木頭人。木頭人扎在身上的帛書上,都是悖逆犯上的血書。徐王二人均以巫蠱惑亂之罪在宮門前被活活燒死,徐王兩家罪誅九族。”衛皇后緩緩道。
據抬起頭,迷惑地望着衛皇后。
衛皇后回望據,黑眸深不見底,她一字一頓地道:“今天,在我宮中也起出兩具木頭人。”
據身體一顫,險些站立不穩。
衛皇后擺了擺手,像貓一樣地笑了:“你放心,母后並未為此,這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所幸是我們自己人先一步發現木人,否則若是被構陷之人搶先一步告發,那咱娘倆跳進黃河也難洗清。”
據鬆了口氣,可仍舊不放心:“只有兩具?”
衛皇后以羽扇掩面,冷笑:“我已在宮中傾力搜遍,確認沒有遺漏。而發現巫蠱之人,我也已經讓他們永遠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據小心翼翼地道:“依母后之見,這一段日子宮中的巫蠱之局是何人所設?”
衛皇后蛾眉長蹙,用右手在雪玉似的左手掌心畫了一個鉤。
鉤弋夫人?!!
據心中戚戚。
從皇宮回到太子宮,已經是午時。
據在書房看書時,侍從突然來報小黃門常融傳聖旨到。
聖旨曰:太子火速去往甘泉宮見駕。
據接旨后急忙整衣理冠,火速隨常融去往甘泉宮。
常融先進去通報,據候立宮外等候召見。
突然,一名桃衣宮女悄悄地給據使了個眼色。據認得她是衛皇后的人,於是借故帶宮女去僻靜處。
據從宮女口中得知,原來漢武帝召見他,已經是四個時辰之前的事情。常融在蘇文的指示下,故意延誤向他傳旨的時辰。
而此刻,常融正在漢武帝面前進讒,說太子聽了陛下害病的消息,面有喜色並且拖延不進宮。
譴走宮女,據心中悲憤難平。
不頃,聖駕召見。
據在甘清池畔華美的錦塌上,見到了多日未見的父親。
據記憶中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偉岸男子,如今已不復存在。此刻卧於錦塌上的,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衰弱老人。
然而,雄獅雖老,氣概和睿智仍在。漢武帝看着長子淚痕未乾的臉,黯然不語。
據被眼前這張病朽而蒼老的容顏所震撼,心中說不出的悲哀和傷感。為了讓父親高興,據深藏悲容,假裝有說有笑。
漢武帝突然一拍桌案,斥責侍立一旁的常融,道:“爾等小人為蜮為魎,離間我父子二人,究竟是何居心?!”
說著,他便讓據和常融對質。
常融拖延聖旨的事情頓時水落石出。
常融因此獲罪,當場被諸殺。
躲在宮闈后的蘇文見到常融被殺,頓時默不出聲地退後,悄悄向深殿走去。
深殿中掛的是鮫綃綾羅帳,砌的是水晶珊瑚牆。腳底的波斯地毯如雲錦堆霞,明珠珍寶棄置滿地。
玉簟金床,熏香霧繞,甜糜奢侈至極。
猩紅色香紗帳后,半裸的美麗女子慵懶地斜倚着。她那一頭光可鑒人的青絲柔順地墜地,長長地散落在滿地明珠瑪瑙之間。
蘇文低聲稟報前殿發生的一切,鉤弋夫人慢慢起身,綰簾而出。她只披着一襲紗衣,就向前殿款款移步。
鉤弋夫人來到前殿時,據正好告辭而出。
鉤弋夫人和據迎面而過的時候,據遠遠地就低下頭行禮。他並未看見鉤弋夫人面紗下,那雙怨毒凌厲的眼睛。
鉤弋夫人已飄然遠去,據還立在原地,他的身體在顫抖。
這是據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和鉤弋夫人見面。他雖未敢擅睹韶顏,可是卻聞到一股自記憶中飄來的熟悉氣味。
但是讓他戰慄不已的,卻還是鉤弋夫人掛在蠻腰間的那一彎玉鉤。
血紅的玉鉤,撕開一段血淋淋的回憶。
那是他送給紅都的玉鉤!
不,不可能,紅都已經死了,據曾親眼見過她的屍體。
鉤弋夫人不可能是紅都,紅都不會嫁給他的父親。天真爛漫的紅都,不會成為夭桃穠李,心如蛇蠍的妖婦!
可是,那枚帶血紋的玉鉤,分明是自己當年送給紅都的那一枚。
據本以為它已經在火海中被焚毀,並隨着紅都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中。他卻沒有想到,自己竟又促不及防地在命運的轉角處與之重逢。
伴着震撼而來的是疑惑,是恐懼。
據失魂落魄地奔逃出宮門。
三鉤弋夫人
舞罷蝶衣淚已衰,誰將風月澹林台。
鉤弋夫人婀娜地踱到漢武帝身側,眼中風情萬種:“皇上,小黃門常融一向勤勉忠心,他究竟犯何過錯,您竟狠心地奪了他的性命?”
“他離間挑撥孤和據兒的父子感情。”漢武帝威嚴地道。
鉤弋夫人突然低首垂淚,梨花帶雨。
漢武帝慌了:“愛妃這是為何?”
鉤弋夫人側過身去,半嗔半怨地道:“皇上您只和太子父子情深,難道陵兒就不是您的兒子么?常融一向將陵兒照拂得無微不至,您殺了常融,以後還有哪個奴僕能如常融般細心照拂陵兒?”
一想起天真可愛的小兒子,漢武帝頓時心軟,悔不該怒殺常融。
看見愛妃泛紅的淚眼,漢武帝心疼,急忙哄道:“常融已死,多說無益,孤再加派三百能幹的宮奴去陵兒宮中伺候,卿看如何?”
鉤弋夫人背過臉去,不說話。
漢武帝又哄:“孤命人厚葬常融,以建章監之禮入土,如何?”
建章監是建章宮的最高總管的稱謂,一介小小的黃門即便是兢兢業業傾其一生,恐怕也難爬上此高位,更何況是因讒佞獲罪的常融。
鉤弋夫人臉色稍霽,可仍然不滿:“常融是因太子而死,妾身要太子為他寫一篇祭文。”
太子親自寫祭文,恐怕連凌煙閣中的英烈和九卿大夫都難獲此恩遇,鉤弋夫人卻偏要太子為因構陷自己而死的小宦官寫。
聽着愛妃婉媚斷腸的啜泣,漢武帝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鉤弋夫人終於破涕為笑。
不過,她仍喃喃道:“太子未免太驕橫無禮,剛剛妾身和他相遇,他竟連聲問候也沒有。”
漢武帝握着鉤弋夫人的手,道:“改天孤一定要他親自給你賠禮。”
鉤弋夫人這才真正地笑了。
鉤弋宮,冷月如鉤。
地下室。
熊熊炭火滋滋地燃着,烙鐵舌鉤等刑具沒入血紅的火焰中,空氣里瀰漫著皮肉燒焦的糊味。
鉤弋夫人攏手立在一堆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腐肉旁,面罩寒霜。
這堆腐肉是衛皇后的貼身侍女,她最先發現皇後宮中的巫蠱,衛皇后自然不會留她活口。不過她還算機靈,趁大禍未臨之前逃來鉤弋宮尋求庇護,可是她卻未料到自己到此竟會生不如死。
三天三夜的嚴刑,掏空了侍女腹中所有關於主人的秘密。陰謀,陽謀,明槍,暗箭,勾心鬥角以及所有齷齪骯髒的事情被和盤托出,皇后的寶座下原來竟是一片無涯血海,皇后的光環后原來竟堆積着如山的白骨!
鉤弋夫人冷笑,衛子夫雖然手段厲害,可是畢竟已經老了。她可不是長門宮中的陳皇后,也不是李娃館里的李夫人,這兩個蠢女人一個以愛為天,因愛生妒,另一個自負美貌而不知進退高低。在兩個人在這殺人不見血的後宮里,註定都活不下去,宮裡的女人必須無情無愛。
愛,是多麼可笑的一種東西。更可笑的是,她也曾經擁有過,並且還深信會愛到天荒地老。
可是,那種比海市蜃樓還虛渺的東西怎麼能當真?
一場滔天業火過後,愛已成恨。
愛多深,恨多切。
漢武帝特意在紫宸殿舉行一場舞宴。與宴者有漢武帝,衛皇后,太子據,鉤弋夫人以及兩歲的小皇子劉弗陵,陪坐的還有幾位近妃。
這次家宴性質的舞宴,是漢武帝特意舉行,為的是要太子據向鉤弋夫人賠禮。
鉤弋夫人進宮五年來,第一次在據面前拿掉面紗,正身相見。
據因為劇烈的吃驚,連酒杯從手中滑落都渾然不覺。鉤弋夫人以如母的身份得體而慈愛地笑了笑,據的吃驚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任何男人看見以前的情人以如母的身份出現在自己面前,都不可能保持鎮定,尤其是這個情人還已經死去。
漢武帝未覺有異,但這一切卻逃不過心細如髮的衛皇后。她放下酒盞,狐疑地望着愛子。
紅都!竟真的是紅都!!
紅都還沒有死!!!
元狩七年夏天的點點滴滴如沖開閘門的潮水,洶湧來襲。據的心中百味陳雜,不知該喜該悲,他痴痴望着記憶中熟悉的容顏,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有動筆為常融寫祭文呢?”鉤弋夫人冷冷問道,彷彿不認識眼前之人。
據半晌答不上話,昨天接到為常融寫祭文的旨意,他倍感恥辱,當場摔筆。
還是衛皇後知輕着重,她不咸不淡地道:“皇上,據兒乃是大漢的太子,自古哪裡有太子為宦官寫祭文之理?臣妾還請皇上慎重從事。”
鉤弋夫人訕笑,道:“皇后此言差矣,常融因太子獲罪,太子寫祭文撫息亡靈理所當然。”
“可是常融罪有應得,誰讓他在聖上面前挑撥構陷據兒?”衛皇后亦不相讓。
“口說無憑,皇后怎知常融不是冤枉?莫非皇后能拿出常融確實有罪的證據不成?”
“你……”
“好了,好了。”漢武帝疲憊地擺手,轉頭對衛皇后道:“孤殺常融也是一怒之間,並未
仔細盤究,或許真是冤枉也未可知。太子諸事繁忙,無暇寫祭文也就算了。不過,鉤弋夫人怎麼也算是長輩,他無禮長輩可不能姑息。今日就讓他給鉤弋夫人賠罪補禮吧。”
見漢武帝如此維護鉤弋夫人,衛皇后怒火直燒。可是她畢竟老滑,表面上仍舊平靜如水,她微笑道:“宮中諸禮繁雜,據兒一時顧及未周,冒犯趙婕妤也是情有可原。但是皇上說要賠禮,那就賠禮吧。”
這時,小皇子弗陵突然在鉤弋夫人懷中哭了起來。
鉤弋夫人道:“罷了,罷了。太子賠禮賤妾可不敢當。陵兒因不習慣新侍從的照料而染恙,妾身憂心如焚,不敢耽於宴樂,就此托罪告退。”
漢武帝急忙宣召太醫,並陪着鉤弋夫人回鉤弋宮。
宴會被冷落,陪坐的近妃們看着氣得臉色發青的衛皇后,都嚇得噤聲危坐,不敢動彈。
據來到平日絕不會履足的鉤弋宮。
他的託詞是來向鉤弋夫人告罪,以及探望生病的幼弟。實際上,他只是想見她,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見她。
或許他來鉤弋宮,只是為了確認鉤弋夫人是不是紅都。可是確認了又如何?
她現在已經是他的如母,確認只會更增加他的痛苦。
紅羅紗衣薄如蠶翼,鵝黃抹胸與綾羅長裙勾勒出鉤弋夫人婀娜有致的身形,她的雪頸上墜着一枚如血玉鉤。
不知是否刻意為之,鉤弋夫人出來見據時,竟打扮得和當年的紅都一模一樣。這讓據恍惚間似回到元狩七年的夏天。
鉤弋夫人早已屏褪閑雜人等,偌大的正殿只剩他二人。
“紅都?”據試探着叫道。
“據。”鉤弋夫人笑了,熟悉的呼喚,熟悉的容顏。
據得到肯定后,情不自禁地問:“紅都,你……你沒死?”
鉤弋夫人冷笑:“我應該死嗎?我沒死你很失望吧?也對,你派殺手來賭坊殺人放火時,定
然沒想到我還能逃生。”
據一下子懵了:“我派殺手去賭坊?”
“哼!不用再演戲!你既然有膽為權勢和名利去殺一個深愛你的柔弱女子,又為什麼沒膽子
承認?”鉤弋夫人的聲音浸滿血淚:“若不是在最後關頭,侍女青兒捨身救我,和我換了衣裳,並把我藏入地下暗道里,那晚我就難逃慘死!我在地道中親耳聽見,那些殺手口口聲聲說是被你派來。所幸他們並沒見過我,只是憑藉衣飾錯把青兒當成是我。可憐的青兒……”
“不,不,我沒有!紅都,我真的沒有……”據恐懼地搖頭否認。
“你承不承認,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鉤弋夫人收起悲傷,冷冷道:“紅都和青兒都已經死了,我現在是權傾後宮的鉤弋夫人。”
不待據再多說一句話,鉤弋夫人已起身離去。
走到半路,鉤弋夫人突然停下,轉身問據:“你知道鉤弋宮的大門叫什麼名字嗎?”
據隱約聽宮人說起過,漢武帝賜名鉤弋宮門為堯母門。
鉤弋夫人笑道:“皇上將我比做堯母,那弗陵自然是帝堯呢。你當年為了穩坐東宮之位而置我於死地,那我今日就成全你,讓你繼續當太子。只不過,你最高也只能做到太子了。”
據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還想辯解,鉤弋夫人已拂袖而去。
眼前的一團腐肉已經奄奄一息,蘇文用眼神詢問鉤弋夫人是否要滅口。鉤弋夫人搖頭,並讓他分別秘密叫胡巫檀何,太傅石德來鉤弋宮。
此時鉤弋夫人的心頭,已浮現出一個完美的計劃。無數木偶張着黑洞洞的嘴,在皇宮上空肆虐撕咬,每一具木偶下面,都躺着一具面容慘厲的冰冷死屍……
鉤弋夫人咧開血紅的唇,開心地笑了。
她現在仍舊喜歡笑,不過現在能讓她笑的,已經不是一片雲,一朵花,而是鮮血和屍體。
四巫蠱之禍
征和三年,漢武帝夜夢持利器的金甲人。
胡巫檀何趁機奏道:“臣於宮外觀皇宮氣象,只見宮城上鬼氣沉沉,宮中肯定埋有不少木頭人。若是宮內鬼氣不除,皇上命危矣!”
漢武帝急忙派江充蘇文等人配合檀何除巫蠱,幾場清剿下來,首當其禍的具是衛氏派系的人。
最終,衛皇后和太子的宮中也遭到了清查。兩宮之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翻了起來,遍地破敗,連放床的地方都沒有。
兩宮之中起出大量的木頭人,數量多到令人膽寒。木頭人身上所纏的布帛上,全部都是犯上作亂的語句。
這時,衛皇後宮中失蹤的婢女突然現身。她不僅在漢武帝面前指控衛皇后施行巫蠱之事,還曆數之前衛皇后如何設計殺害武帝的眾寵妃們。她的指控句句是血,聲聲是淚,不由得人不信。
漢武帝大怒,立刻下令將衛皇后囚入冷宮。
據根本沒有埋過木頭人,他受此冤枉,既驚且懼。後來聽聞母后被囚禁,更是亂了方寸。太傅石德勸據趁江充等還沒去甘泉宮奏報之前先發制人,率先動武。
據一向謹小微慎,聽了老師的建議,略覺不妥。可是他耳根軟,經不住石德一再地分析利弊,也就答應動武。
據假傳聖旨,增調武士,捉拿江充等人。
一場刀禍過後,江充與檀何被捉,蘇文僥倖逃脫。僥倖逃脫的蘇文一路落荒而逃,忙去甘泉宮報告太子謀反的事。
據本來想捉住江檀二人,然後帶他們去漢武帝那裡面陳冤情。可是誰知石德卻擅自先將江充斬首,又將檀何拉到上林苑活活燒死。
據未得二人證詞,漢武帝追責起來,終是死無對證。
蘇文逃到甘泉宮后,自是一番加油添醋,變白為黑。
長安亂,太子反。
小小的巫蠱,終於釀成一場兵禍浩劫。
甘泉宮深處,鉤弋夫人正倚着軟塌吃吃地笑,蘇文剛剛向她面陳的經過讓她十分滿意。
衛皇后的婢女正跪在軟塌前服侍,她現在已忠心侍奉鉤弋夫人。鉤弋夫人叫她青兒,鉤弋夫人的得力婢女的名字里都有青字。
青兒怯生生地跪着,主人瘋狂的笑聲讓她毛髮聳立,可她臉上依舊賠着笑。
突然,青兒的目光落在鉤弋夫人腰間的玉鉤上。她不由得“咦”了一聲,連賠笑也忘了。
鉤弋夫人被驚動,停止狂笑,道:“怎麼了?”
青兒怯怯地指着玉鉤:“夫人的玉鉤,和太子小時候戴的玉鉤真像。”
“是嗎?”鉤弋夫人笑,隨口問道:“太子的玉鉤是從哪兒來的?”
鉤弋夫人心情頗佳,笑容也和善不少,這讓青兒說起話來也不再拘謹。況且,這段時間青兒已充分領教了鉤弋夫人的手段,她只恨不得把話全都掏給她,哪裡還敢有所隱瞞?
“太子的玉鉤是他七歲立為太子那年,一位仙道送給他的辟邪消災之物。”青兒垂首道:“太子是聖上的第一個兒子,他從小就被諸多無子嗣的妃嬪們視作眼釘肉刺。他能平安地活到七歲,也算是皇……衛子夫保護有加。說也奇怪,自得玉鉤之後,太子果然就少了很多病災。”
鉤弋夫人冷笑,道:“那只是因為劉據已被立為太子,衛子夫后位穩坐。加之衛青大破匈奴,位列九卿,他們衛氏黨羽林立,又有誰敢不自量力地再伸暗手?有頭腦的妃嬪都知道,這時該做的不是明殺暗害,而是逢迎巴結,圖其蔭蔽。”
青兒順服地點頭,贊道:“夫人果然英明!太子十六歲那年,他突然不再戴玉鉤。皇……衛子夫問起,他只是說自己已經成年,不再需要這種騙人的小玩意兒。衛子夫暗地裡派人一查,才知道太子竟然和一個賭坊女子混在一處,還把玉鉤送給了她。”
鉤弋夫人似在聽一個極其有趣的故事,饒有興味地問:“後來呢?”
青兒看見新主子聽得有趣,自然也是賣弄足了口舌:“堂堂的太子和低賤的賭坊女子混在一處,這要是傳到皇上耳中那還了得?皇太子的行止作風,必須完美無可指摘。衛子夫當即就背着太子,調派殺手去賭坊殺那名女子。聽說那賭坊女子死得慘不忍睹,甚至連賭坊所在的整條街,亦化作火海……”
鉤弋夫人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哇哇……哇……”弗陵恰在此時突然哭泣。
青兒停聲,鉤弋夫人起身走向幼子,慈愛地抱起他。
鉤弋夫人背過身去,青兒覺得她的背影看上去竟有說不出的落寞。
原來,據說的竟都是實話!
他果真不知道這一切,這一切全都是衛子夫背着他所為。
鉤弋夫人的心在滴血。
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已然親手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曾那麼愛他,也曾那麼恨他。而此刻那些強烈的愛憎,竟然都像是一場莫大的笑話!
從火中逃生到現在位極權重的七年裡,支持她撐下去的理由就是復仇。
她活得雖痛苦,但卻充實。如今仇已不存在,可她依舊痛苦,並且空虛。
鉤弋夫人混亂的思緒,在低首望見懷中幼子的那一刻豁然開明。
在這場殘酷的宮廷的角逐中,她已經沒有退路。
雖然,她對據心懷愧疚,並且尚存愛戀,但她卻無法對他施以援手。對據的援手就是對弗陵的殺手。
寒風吹過冰冷的宮闕,鉤弋夫人冷得渾身顫慄。她不由得緊緊抱着懷中幼子,苦澀地落淚。
征和三年,夏末。
漢武帝派宗正劉長,執金吾繳衛子夫皇後印信。
衛子夫痛哭呈印,投環畢命。
臨死,昔日榮華耀世的前皇后謂然嘆息:“寧為平陽歌女,勿為後宮之主。”
征和三年,肅秋。
戾太子劉據叛亂失敗,敗走覆央門,匿身湖縣泉鳩里。
深秋,新安縣令李壽聞風,率追兵至,太子飲恨懸樑。
太子歿,屍首運至長安,其面目如生。
下葬之日,為太子整理遺容的宮監發現,太子昨夜尚空空如也的脖子上,竟多出一枚如血玉鉤。
宮監曾受過太子照拂,不由得為這個命乖運蹇的太子偷偷流下眼淚。
三年後,漢武帝開始悔恨逼死親子。在鉤弋夫人的暗示下,他賜死逼死太子的李壽,並在劉據死之處建起一座思子宮。
漢武帝常常去思子宮小住,每次鉤弋夫人亦相隨前往。漢武帝駕薨后,劉弗陵即位,為漢昭帝。
鉤弋夫人獨住思子宮,戚戚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