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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周華健開演唱會那天,我拿着兩千塊的嘉賓票,坐在嘉賓席上,感覺棒極了。最後,當《朋友》的前奏響起時,全場歡騰着,山呼海嘯般。那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大場面,我激動得找不到任何發泄的方式。我起身看身後的觀眾,有一大群抱在一起大聲呼喊的,有把大把大把的熒光棒往自己身上砸……創意不由自主。可是,我什麼也沒有,我居然什麼也沒有。正值我羞愧難當,我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想不到這個時候居然有人打電話給我。喂,喂……我餵了半天也沒聽清楚對方的話,後來知道了,對方給我發來了信息,內容很簡單,我遠在他方的爹出車禍死了。真他媽掃興。

  第二天,我沒好氣地趕往了我爹事發的地方,那個被我描繪了千遍萬遍的“他方”。我趕到的時候,我爹的屍體已送進殯儀館了。這時一個自稱是我爹朋友的女人走到我身邊,對我說道:走,跟我去看你爸最後一眼吧。我看了她一眼,越看越不順眼,於是說:我這人膽小,要不阿姨您行行好,幫我去看他一眼咯 那個女人長得雖然漂亮,可脾氣不怎麼好,因為她在聽完我的話后,就罵了髒話。此後的不久,我的推斷重新得到驗證――她在關於我爹遺產繼承的民事訴訟法庭上,再次對我破口大罵。可是,老天爺是疼我的,最終我拿到了錢,一大筆錢,好似不費吹灰之力。

  那些錢供我揮霍了好長時間,我一遍遍的想,這是要我墮落啊,這是要我成為個被物慾支配的小人物啊。我一邊想着,一邊聽見有人對我說:小豐,我知道你心裡苦,你是有意拿錢折騰自己。他說得真誠動人,不久后我與他大大的戀愛一場,後來分手了。那天,他拿了人大錄取通知書興奮的跑來找我,雖說無法理解那份喜悅,我還是很配合的,衝上前去抱他親他啃他,但當我衣服脫到一半,他卻冷淡了。沉默了幾秒之後,我說道:你走吧。從此,再也沒想過他。

  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再次出現了。他,三十上下,端端坐在正對舞台的位置上,邊喝水邊聽我唱歌。起初一個吧員告訴我:小豐,他每天都來聽你唱歌哩。我沒怎麼理會,胡亂答了一句:放屁你。後來發現,果真那樣。他天天來,不點什麼,只是喝酒吧免費贈送的冰水,和聽我唱歌。這讓我對他抱有了很長時間的猜測心理。直至有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我走到了他面前,說:先生,你很喜歡聽我唱歌吧。他說:是的。我說:那請你明天包下全場,我給你一個人唱。說完我就走了,我覺得自己很棒,尤其是給一個關注自己的男人大大的難堪的時候。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了這樣別緻的心理,不過,我是真得意。

  第二天,那男人照例來了,竟然還是帶了錢來的。經理很抱歉,說:先生,對不起,我們這裡不包場。我心裡暗笑,真他媽笨蛋!我給十萬。經理看了他一眼,撥弄了一小手指,哦,心想,那該是我們店裡一個月收入了吧。於是說:好吧,成交!不幸,我就這樣自作聰明地把自己設計了。

  那晚,那男人依舊喝着冰水,專心致志的聽我唱歌,並看着我,我的一抬頭,我的一眨眼。那場景真叫我噁心。九點半,我的表演結束的時候,他起身走到我身邊,說了一句我怎麼都沒想到的話:今晚陪我聊聊吧。聊什麼?隨你便,我在門外等你。在哪兒聊呢?開個房間吧。開你媽。我心平氣和地說完了那句粗話后,一陣巨響從我的頭頂灌了進來,幾秒鐘后,我摸到了濕嗒嗒的東西,那是我的血,我的血……我從沒有那麼恐慌過害怕過,除了那個抱着我的人的心跳,我幾乎什麼也感覺不到了。那心跳很急促,我想是因為做了虧心事,後來,他告訴我不是,因為他擔心我有任何閃失。

  那是我記憶中第二次進醫院,前一次是去看我媽生前的相好,一個叫文錚旭的醫生,他打電話叫我過去拿一些我媽留下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麼,一些個衣物而已。我又看了白晃晃的房間,白晃晃的床,白晃晃的醫生護士職業裝,和那白晃晃的病人的臉,這個場景讓我作嘔,跟第一次一樣。第一次是因為聯想到了手術台上血跡斑斑的媽媽。這一次或許不同,可不同在哪裡,我又說不清楚,因為我的頭部剛受到重創。如果我沒死而且智商還在,我想我會再回首思考一番。

  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沒有人來看我過問我,除了醫生和護士。我又想起了我媽的相好來,不知道他是否還在這家醫院,不過我不想去找他,他在婦產科,我聽到這科室的名字就覺得噁心。但是出乎意料,在我出院那天,那個姓文的醫生卻來到了我的病房。

  叔叔。我第一次那樣喊他,他顯得很高興。我頓時覺得噁心,你趁我爹不在,搞了我媽,還在我媽難產的時候給她做了失敗的手術,他媽的還有臉笑?小豐,東西都收拾好了么,收拾好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他根本沒注意到我的情緒,我又覺得自己很失敗。為了彌補這失敗,我正色對他說道,去你媽的。他聽完,先是一愣,然後沖我一笑,說,別孩子氣了,我們走吧。

  一路上,車裡都放着音樂,我和他都沒有說話。後來,我想起一重要的事,問他,你們醫生很有錢吧,還有轎車?他笑而不答。我說,神秘個屁,像你們這幫東西遲早要被收拾。可他想是沒聽見。接着,他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小豐,往後你有什麼打算?我沒有搭理他。小豐,不然,我給你介紹各正規點的工作吧,就辦公室的工作,整理一下文件收集一點資料什麼的,很輕鬆,待遇還不錯。我看了他一眼,一點兒說話的慾望也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到文錚旭的家,裡面的擺設很簡單,色調素雅,等我再回頭看這位神態從容的白面小生時,竟看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和諧。這只是我心裡單純的想法,與文錚旭本人沒什麼關係。所以在他問我“小豐你在想什麼”的時候,我白了他一眼,說,想今晚吃什麼。文錚旭聽完就笑了,那神色是我生活了二十幾年都難以尋覓的,或許談不上尋覓,只是不曾見過,一時之間,尚不知如何應對。今晚我給你做清蒸排骨吧。我又看了他一眼,說,隨你吧,不難吃就好。

  在文錚旭家裡生活的日子好像與從前大不一樣,可不同在哪兒我又說不清楚。他每天下班都很晚,可無論多晚都得幫我看一下傷口,他說,但願不要留下疤痕。他說這話的時候和往常一樣,顯得很從容。我有點不以為然,或許他該表現得更緊張一點,這樣更符合一個樂於助人的人的秉性啊。

  一個星期後,我的拆線了,很遺憾,我額頭上還是有個小小的疤痕。重回酒吧那天,我細心打扮了一番,對着鏡子,我以為自己依舊楚楚動人,可是,沒有收到效果,我被炒了。經理在轉身離開的時候,好似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表達了某種情誼,我看到了,卻無法理解。

  提包,整了整頭髮,從容出門。就在這時,我竟冤家路窄的碰上了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依舊氣定神閑,彷彿沒有看見我,我的那股邪勁又冒騰了出來。我走上前,笑呵呵的問:老哥,你看我還漂亮嗎?他沒有看我,悠悠地回答我:怎麼不修養好就來上班?我摸了摸我額前的傷疤,一種難以言喻的傷痛陡然升起,有些時候,我的思維啊情感什麼的,還算個正常人。我沒有再還嘴,我不消再與他打什麼交道,從這裡走出去,我就和他互不認識了,更沒有任何瓜葛。他的生活,我的生活,原本不相干,偶然撞上了,那也只是偶然。

  晚上,文錚旭做了我喜歡的菜,他做起事來風風火火,像個神經病,細心起來,比娘兒們還娘兒們,更像個神經病。剛才你去哪兒了?酒吧。又去酒吧幹嘛,不是說好我給你安排工作嗎?我答應你了嗎?文錚旭在聽完我的話后,負氣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徑直回他卧室去了。屋子裡飄蕩的音樂依舊輕柔,這個會享受生活的男人惹上了我,就活該找麻煩,活該。

  溫水沖在手背上的感覺很舒服,跟撫摸琴弦時的舒服不一樣,後者有種心理因子,而前者只是單純的觸覺感受。是的,我很享受,還有那水流的聲音,很好聽,叮叮咚咚的。當嬰兒還在媽媽腹中的時候,便不可違背的被羊水包圍着,置身在那個水的世界里,聽覺觸及的該是人類最初的音樂吧,就這樣,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啊――!你幹嘛?我差不多是驚叫,我驚詫於身後那個男人的存在。看你洗碗。很好看嗎?你個神經病!給你,這是你明天要去的公司地址,還有這封介紹信。我本能的很想違逆他的安排,可即使在驚魂未定的慌亂時刻,我也知道,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錢。

  那天的應聘真叫恥辱,我一遍遍的試着不再回想它,可是,辦不到。端坐我對面的那個人事部門經理,看起來很斯文,卻是我所討厭的那種,我暫時還說不清楚理由。他問我,誰介紹你來的。我緊了緊手中的介紹信,十分謙和的,說:是文錚旭先生介紹我來的。那經理斜眼看了我一下,似是而非的一點輕笑,然後反問我道:他是什麼大人物,就介紹你來?對不起。我輕輕起身,微笑着優雅的離開了。

  冰淇淋很好吃,頭部受傷時理賠的錢整日都花費在了零食上,日子似乎很舒坦,只是一方面又抓不住舒坦的定義。我又一口氣吃了很多很多零食,沒誰來阻攔我,我也不需要誰的阻攔,正如我不需要別人不自量力的施捨與關懷,我沒有特指誰誰誰。

  那晚,文錚旭回來得很晚,我在沉沉的睡夢中聽到了他的聲音,小豐,衣服就放在你的枕邊,明天上班記得換上。我微微睜開眼,看見了臉上泛着微醺的文錚旭。你回來啦?嗯,你繼續睡,明天上班換上這套衣服,知道嗎?睡意朦朧的時刻,我也清醒的知道,他比我還不清醒。上個屁的班!

  不知睡了個怎樣的天長地久,一陣刺耳的鈴聲把我驚醒了。掛了無數次,那鈴聲依舊不厭其煩的響着,幾秒后,我才意識到,可能是急診的病人打來的,真他媽惡劣。

  你找文醫生吧?

  不,我找伍小豐小姐。

  我?

  恭喜你,你被我們公司錄用了。

  或許有些人天生就有這好命,譬如我,曾經在高中瞎混了三年,吃穿不愁,日子別提多逍遙自在。後來從天而降一大筆錢財,沒幾年,我揮霍光了,現在又從天而降一份工資優厚的工作,一切都好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的。

  自打我有了工作以後,每晚都按時回家,卻老不見文錚旭的蹤影,有時甚至整天都見不着他。估計是戀愛了,又或是最近紅包收得比較多,不時地想出去找個某女郎消費消費。我也懶得管他,男人嘛,不提了。

  像是出於慣性的神經質,又或是莫名其妙的怒火。有這麼一天,我再次找到了那位人事部門經理,說明了我的意願,請辭的意願。那男人笑了笑,說,辭職,我答應了不算。我也對他笑了笑,說:去你媽的不算。說完,走人了。

  當晚,文錚旭很早就回來了,把我意外死了。

  你不幹啦?他質問的口氣讓我覺得可疑,他怎麼就知道我不幹了?當然,更覺得可笑,管我吃管我住,難道還能管我說話做事?真不害臊。

  是啊,不幹了。

  小豐,你怎麼這麼孩子氣?天天關在一個地方,我是鳥嗎?白吃白拿,我是乞丐嗎?什麼事也不做,不該作為植物人給你們醫院做研究才對啊。我很想一口氣說出這些話,可終究沒有,只是愣愣的看着他,直到他感覺到自己的乏力,才輕嘆了一口氣,爾後走進了自己的卧室,整晚沒有再出來。

  文錚旭繼續早出晚歸,不管我,我一個人愛怎樣怎樣。有這麼一天,莫名其妙的,我從床頭的夾縫裡摸到了一封信,一看竟是文錚旭給我的那封介紹信,那信彷彿是忽的一下從外太空蹦到我手裡的。我利索的把信撕開來,那是什麼介紹信啊,就一個簡單的簽名,張什麼傑,當我努力的認出那幾個字時,我驚奇得從床上一躍而起――那字跡我分明在哪兒見過,不就是那張理賠的支票嗎?不就是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的簽名嗎?我的心差不多快要跳出來了。

  我急匆匆地從家裡出來,徑直去了網吧,我的心七上八下,我最終查到了那家公司的資料,而那個砸我的男人,正是位居該公司總經理職務的張浩傑。這是怎麼回事?

  趕在文錚旭回家之前,我便急急的收拾了行李,像是要出遠門,卻更有躲避隱患的可能。我說不清。這種說不清的事情在我成長的歷程中有很多,多到我已然將其視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多到我一點也不懷疑它的真實性…究而每次我都選擇不去面對,正如人們知道死亡不可逃避,就不去深究滅亡的痛苦;知道心愛的人跟別人好了,就不去想象他與別人上床的情景。這是出於本能的自我慰藉,也可稱作做我保護。我理解,我贊成,更由衷的效仿。

  家裡,塵埃覆蓋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獃獃的打量了許久許久。腳邊的行李包直挺挺的躺在那裡,我來不及理會。我走進了卧室,簡單的收拾了床鋪,然後輕輕坐上去,又輕輕的躺下去。沒過多久,我就進入了安全了睡眠,並且做了長長的夢。夢中,我看見了帶我長大的阿姨,她還是一臉窮酸相,只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她更親的人了。她走的時候,我馬上就上高中了,在這以前,我從沒看見過我爹,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按月給我和阿姨寄來生活費。阿姨走了,因為她實在老了,兩個兒女都從外地打工回家了,掙了些錢,在鄉下蓋了三層小樓,勢必要接她回去享福的,阿姨說,人這一輩子還不就那樣。說完就走了。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她話中的含義。當時是因為年齡還小,可如今,細想來,我依舊不知道那話中的含義。畢竟,我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丫頭。

  文錚旭敲門的時候都一樣的娘,輕輕的敲那麼兩三下,然後靜等幾十秒,再接着敲。他明知我在屋裡,所以準備了足夠的耐性跟我耗,我服輸了,我起床給他開了門。開門后,我沒有多加理會他,徑直走進卧室,不一會兒,他也進來了,直杠杠得杵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像是從地面兀自長出的大肉瘤。

  一個人可以應付嗎?他的話永遠那麼討厭。我想說,我都應付了二十幾年了,你這話不是多餘嗎?可我沒有,因為沒有理由沒有資格跟他說那樣的話。

  昨晚,我夢見你媽媽了,她讓我好好照顧你。他第二次提到我媽媽,第一次是他交給我媽媽的遺物。我冷冷的回答了他:我不需要。他沒有再說什麼,分把鐘左右,他轉身離開了。他帶門的聲音很輕,下樓的腳步也很輕,或許是因為四周都太安靜了,以至於,躲在被子里的我,卻也聽得十分真切。

  我媽的遺物一直擺放在床底,從拿回來那天我就沒怎麼看過,我突然很想再看看,我費勁的從床底把那隻紙箱拖了出來,上面布滿了年歲已久的灰塵,輕輕一碰就有很深的痕迹。

  我再次看見了那些個陳舊的衣物,一件花布連衣裙,還有襯衣……我再次住手了,我不想再往下看。這些原本在叔叔家的東西,它代表的不是媽媽的存在,而是一種叫我難以啟齒的關係的連接。阿姨告訴我,我媽懷上我之後,我爹就外出工作了,與此同時,我媽跟一個醫生好上了。鄰居到處說三道四,我媽絲毫不顧影響,最後還搬去和那男人同住,最後我媽因為難產死在手術台上,而主刀的正是她那相好的醫生。這些話,一遍遍重複在我耳邊,從記事到青春期,直至後來很久很久。後來,我爹回來了,看着他像看個陌生人一樣,我彷彿頃刻之間長大了,我清楚了一切,自己的一切。我笑呵呵喊我爹,爹。我笑呵呵的拿他給我的錢,不嫌多,也不嫌少,末了補上一句,以後不用回來看我了,錢寄回來就行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可做這樣一個混蛋,遠比什麼什麼都強。

  我又把紙箱放回了床底,那堆死人的東西不知還將在我的床底塵封多久,可我絲毫不覺得晦氣,或許因為死者是我媽,或許因為我生性天不怕地不怕,管他死啊活啊,鬼纏身還是中邪門。

  把自己關在家裡好幾天後,偶然心血來潮,我翻出了很久沒用的手機,上面依稀還有血跡,血跡中有一個男人的影子,我沒有從這個影子里找尋些什麼,都是些惡劣不堪的事。我輕輕的擦掉了那些血跡后,又輕輕的按了開機鍵。

  手機開機了,沒有任何訊息,包括系統消息。可萬萬沒有想到,大約十分鐘后,我卻接到了米蘭酒吧經理的電話,或許那就是中國人愛說的“預感”。經理說話的口氣很客氣,我的回答也很客氣。扯了半天,我終於抓住了他的話語重點,那就是要我繼續回去上班。我很意外,同時也很高興,並答應他當天晚上就過去。

  晚上,我按着從前上班的時間來到了米蘭酒吧,先是看到了服務員阿密,他沖我笑,又沖我招手,於是我加快了腳步朝他走去,卻在這時瞥見了另一張面孔――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上,意味深長的看着我。那個場景很熟悉,彷彿回到了從前,何以回到從前?跟眼前這個男人有關嗎?他又運用了錢的功能?一系列的問題在我的腦際盤旋,我彷彿比從前成熟了,這事擱在以前,我就挑釁的走到他面前,問他個清楚了。現在卻沒有,我收斂了目光,朝阿密走去。

  經理趕到的時候,已差不多到十點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坐在吧台喝啤酒,沒有絲毫要表演的意思,緊挨着我的琴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學會了等待。

  小豐,不好意思,有點事耽擱了。

  沒事。

  晚上表演了嗎?

  經理,您為什麼要我再回來?

  你當經理有那麼大能耐,想轟你就轟你,想留你就留你?

  操!

  媽媽死的時候,我不知道,所以沒有傷心,沒有落淚。我爹死的時候,我一心不在他身上,甚至沒有去看他最後一眼,不傷心,不落淚。很多時候,孤獨難耐,絕望至極,我也只是沒心沒肺的對自己說,你他媽的別這樣臭臭一張臉了,噁心!又怎能流淚。此刻,走在繁華依舊熟悉依舊噁心依舊的街上,我卻哭了。不知道為了什麼,還是那話,我有時候是很正常的一個人。

  文錚旭第二次來看我,端端坐在我的跟前,我看着他,奇迹般的,沒有惡語相加,單單看着他。他隨意的環顧四周,好幾次欲言又止,卻始終沒有說什麼。最後,他扔給我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和一個大袋子,轉身走了。

  那個淡綠色的旅行袋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該走上前打開看看。到底藏有什麼稀奇,又或是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但我一點也不害怕,事實上,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我所害怕的。我輕輕的起身,走到袋子前,輕輕的拉開拉鏈……我差不多快要驚叫起來,那是一紮一紮的人民幣啊。他居然給我了這麼多錢,他瘋了嗎?一個月以後,我尋得了答案,極度慘烈。

  文錚旭死了,得胃癌死的。得知他死訊的時候,我腦子一陣陣的發暈,後來在他的追悼會上,那情況再次出現過,同是參加追悼會的他的同事,連忙扶我到一處安靜的地方休息。等我緩過神來,我問,文錚旭呢?他們說,已經運走了。我說,……

  一切都彷彿冥冥中自有註定,卻又強烈的衝擊着活着的人的正常思緒。

  走在嘈雜的街上,行人如織,看得有些出神,圍繞着市區打轉了又打轉,我是糊塗了,我忘了自己出來做什麼來着。於是,復又回到家裡。懶懶的爬上床,想起一年之內發生的許多事,更想起了文錚旭。

  我又翻出了我媽的遺物,我把紙箱輕輕的打開來,我整理了她的連衣裙和襯衣,還有一些別的衣服,一頂帽子,幾本書,一個小筆記本。如果我媽是個名人或偉人的話,那麼這些東西可值錢了,尤其是那個小筆記本,上面寫了很多字,如:

  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一日有風

  今天,我搬到文醫生家裡來了,給他添了這麼大的麻煩,我很過意不去,可是沒辦法,為了孩子,我必須遵從他的安排。

  一九八五年二月十日小雨

  我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文醫生要我拿掉孩子,趕緊去做手術,我當時就哭了。我怕,不是怕病情的惡化,怕的是,我的身體支撐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我多麼渴望能早點見到他。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晴

  今天是六一兒童節,我看到大人們牽着孩子出去遊玩,我覺得很有意思,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牽着我的寶貝一起出遊,那種感覺一定很棒。我告訴了文醫生這個想法,他說,只要你相信自己,一切都可能發生的。他還再三叮囑我,一有異常情況就給他打電話,因為預產期就在這幾天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三日晴

  文醫生今天做了很豐盛的晚餐,我們吃得很高興。我們聊起孩子的事,我說,將來你就做孩子的乾爹吧,這樣你就可以更好的照顧他了。他說,孩子終究是需要媽媽照顧的,所以你要加油啊。他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可是我對自己的身體更清楚,恐怕……

  我又回到了大街上,這個世界何其大,人心卻遠比它更大,小小的屋子容納不下我的心,很多人的心,於是我又回到了大街上,代表自己,代表很多人。大街上高大的建築,大街上穿流的人群,大街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大街上觸目可及的千般色彩……太多,太多的東西,我看也看不夠,看也看不完,我只是貪婪的放眼尋望,實物灌進了我的視線,是否也灌進了我的身體,我的大腦,我的意識?我祈求答案是肯定的,那樣我會盲目得心安理得,我會凌亂得無所不包,以至於什麼也不包。

  此刻,我躺在張浩傑的身邊,像一隻哈巴狗。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鼻翼,他睜開眼睛,笑眯眯的對我說道,怎麼,剛才還不夠,還要嗎?我痴痴的笑,不說話。他又爬到了我的身上,繼續所謂的成人運動。我忘了是怎麼遇上他,是怎麼與他相識的。只記得有一天,我恍恍惚惚的走在大街上,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我身前一個急剎車,然後,下來一個人,我覺得有點熟悉,他說,沒嚇着你吧。我說,沒有。他說,好久沒看見你了,你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我心頭一熱,跟他好上了。跟他好上了實際上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晚上我陪他睡覺,白天他就給我錢讓我四處揮霍,沒有感情糾葛,也不用為錢財擔憂,如此生活着,還有比這更好的么?我終於明白,我的降生不為別的,就為來世間揮霍錢財的,這很實在,比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實在,比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對錯實在。

  文錚旭的忌日,我很有良心的去墓地看他,看着墓碑上他的模樣,單眼皮高鼻樑,單薄的嘴唇,額頭很窄,眼睛里透着一種難以理解的安詳,那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文錚旭,他怎麼變得這般模樣的?我好一陣疑惑,我想不出任何理由。由是,我更加覺得他是那麼不真實。那麼,他給與我的情意自然也不真實;他給與媽媽的情意,有我道聽途說的種種,又有我親見的文字種種,我說不準哪是真實的,自然也就相當於不真實。在狠狠的思慮了一番后,我決定離開墓地,那個地方原本就不是活人待的地方,不但如此,它還充滿鬼魅的氣息,引誘着人想入非非。

  晚上,我沒有做飯,簡單吃了泡麵,剛爬上床,卻接到了張浩傑的電話,他要我立刻去一趟他的公司。我二話沒說,翻身起床,穿衣服出門了。

  整座辦公大樓的燈都幾乎是熄滅的,想到還要坐電梯上17樓,竟有種害怕。

  電梯最終抵達了17樓,我走進了張浩傑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的燈是開着的,卻不見張浩傑的身影,我努力的朝四下尋找,依舊一無所獲。小豐。我聽了他叫我的聲音,我轉身,看見他就站在我的身後,我被這樣的突如其來嚇了一大跳。我問他,叫我來幹嘛?你說呢?我不知道。我想你了。我疑惑了半天,我從來沒聽他講過這樣的話。我低下頭,然後又抬頭望着他,半天沒有說話。他又靠近了點,更近了,我幾乎聽到了他的心跳,也曾在床上聽過他的心跳,可那不同於此時的感覺,絕對不同。

  這是我留給你的支票,如果嫌少,還可以商量。他從懷裡掏出了事先預備好的那個稱作“支票”的紙張,望着他熟練的動作,我有一些想笑。

  小豐,偶爾你會想起我嗎?我的視線再次轉移到了他的臉上,這讓我驀地想起第一次與他對話的情景。我問,先生,你很喜歡聽我唱歌吧?他回答,是的,伍小姐。然後他用十萬買了我的演唱專場。之後他很混蛋的用玻璃杯砸了我,然後又故作好心的安排給我工作,辦公室的工作,酒吧的工作,直至私密情人的工作。這一切,雖然一切不在他計劃之中進行,但想必最終目的是達到了,他佔有了我。至於為何想佔有我,我從不關心,這個世界似乎已沒有值得我關心的事情了。

  小豐,看着我,回答我好嗎?我再次低下頭去,不敢看他,不知道怎麼看他。他沒有逼我,只是緊緊地拉着我的胳膊,久久不曾鬆開。

  風陣陣的吹着,走在大街上,我感覺自己輕飄飄的,或許因為張浩傑給了我自由,或許是因為手中巨額的支票,總之是難以自持。

  閃爍的霓虹繼續散發著誘人的氣息,我是被它迷惑了,一時之間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繼續漫無目的的朝前走着,忍不住要問,是走到日月同輝還是天荒地老?又一想,這一點兒都不重要,正如世間無端多出一個我不重要,世間突然少了一個我也不重要。